番外四:弥补(2/2)
国库要支撑不住战事,让他尽快回京。
与此同时,任命了一个曾是傅元晋副将的将领,接管峡州的军事。
卫陵默地接过圣旨,跪地的膝盖直起,目送太监的离去,唇角扯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周遭是七嘴八舌的亲信议论。
转身走到交椅坐下,随手将圣旨丢在长案。
皇帝的忌惮在他的预测里,不过是龙椅上换了一个人罢了,没什么区别。
屈指敲了敲案面,在寂静无声的肃穆里,他开始嘱咐面前的亲信。
这大半年的练兵,并非白练。
在他离开之后,仍会有他的兵驻守在峡州。
与在北疆的卫家亲兵一样,这是一道铁索。
如今的皇帝,不足力去斩断。
三千卫家亲卫,毕竟要归属他的大哥卫远。即便大哥现今残疾,以后也还有卫朝接手。
而他不得不为他的今后,提前考虑了。
卫陵回到京城那天,是十二月十四。
时值傍晚,天色阴沉,下了大雪。
整座皇城被白雪覆盖,天上也在纷扬着雪花。北风干燥凛冽,如刀子般割在脸上。
来来往往的,是奔波生计的小贩商人,为了即将到来的年节忙碌。街道上洋溢着欢声笑语,不时传来孩童在墙角点燃的噼啪鞭炮声。
他没有回府,径直骑马进宫述职。
御书房中,坐着已登基半载之久的皇帝,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而兴奋。
翻过这个腊月,下个月大燕将会换上属于他的年号“禧宁”,先帝的“神瑞”朝将要过去。
尽管书案摞着一叠尚未批改的奏折,是哪个州县遭了雪灾,冻死了多少人;又还是今年收缴上来的赋税较之去年,少了半成,百姓实苦,官吏上折哭诉。
禧宁帝不堪这些奏折所扰。
在他身为太子时,总是在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里,想着等自己成为皇帝后,定然要为国为民,好好做实事。
祈愿自己成为一个中兴之主。
可等真的坐上这个位置,才知此前的心愿实在难以实现。
处处困难,寸步难行。
不仅要被这诸多事务困身累心,亦被朝廷的那些大臣受限。
不过是纳了两个妃子,便被首辅卢冰壶责骂。
之前他是太子,可以受身为老师的卢冰壶教训,但现在的他是皇帝!!
两个女人而已,不充后宫也罢。
却这包藏祸心的武将臣子,不领旨意,公然驻兵在峡州,这是在与他作对!
但如今的禧宁帝却无可奈何,他还不能动卫家。
因而他看着所谓的表弟卫陵,神色冷峻,比之从前更添厉色阴郁,面容含笑道:“表弟此去峡州辛苦,瞧着都瘦了好些,正是年节团聚的好时候,趁着机会,可得好好休息一段时日。”
至于赏赐,叹息说库房空虚,后面充盈了补上。更甚升官,只字不提。
卫陵也不甚在意,跟着笑说:“为国征战是义不容辞的事,臣不敢要赏。听说今年北方受灾严重,还是先拨款给百姓的好。”
……
瑞鹤衔珠铜盆里熏起银丝炭的暖气,夹杂着昂贵的香味,相互交谈,皆是些场面上的话。
出了宫,天已然彻底黑了。
太监提灯在前头带路,隔着一条宫道,遇到下值要归家的一群臣子。是刑部的人。
腊月里,总是各部衙门最忙的时候。
卫陵看到了其中的许执。
许执同样看到了卫陵。
飘扬的鹅毛大雪之中,莹莹灯火照耀,那个玄青的挺拔身影朝他瞥来一眼,便收回目光往前走了。
就似轻视,从未放在眼里。
与他一样注意到离去之人,还有另外一个同僚,不住可惜离得远了,没能与卫三爷打声招呼。
其实可惜没能借机攀附权贵。
此次峡州战役大捷,镇国公府卫家又要更上一层楼了。
许执自苦地垂了垂头,连日来被卷宗案子劳累的肩膀颓然了几分。
唯一能安慰他的,好似只剩下那个既定的事实:她离开了京城,因与卫陵的和离。
*
两人和离的最初,这桩事风一般地传遍了京城的勋贵官家圈子。
后宅的夫人们皆不明白,曾经卫陵和其夫人感情多好,羡煞他人。怎么好端端地丈夫权势越来越高,反而和离了呢。
她们打探消息议论,却不得具体缘由,最后竟道那柳曦珠是个傻的。
瞧卫世子的样子,以后镇国公府是要靠卫陵撑着,今时又立有战功,卫家只会水涨船高。
便是遇到再委屈的事,再愚钝不堪的女人,也该为了荣华富贵忍着。
金银财宝、名利权势在手,再是天大的事,也全不是事儿。
早忘从前人是如何嫁进公府,跟着自己的丈夫,打起了卫陵继妻的主意。
想靠着姻亲关系,与卫家多有联系。
便连杨家,也起了这个心思。
这一年,杨闰的小女儿年满十五。已有几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意图说亲,他全然退拒。
只想着将女儿嫁给自己的外甥,亲生的表兄表妹。正是亲上加亲,再好不过。
问询小女儿,女儿也羞怯地点头。
表哥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又生的那样好,没有哪个少女不会想念。遑论曾经柳表姐来家里备嫁时,她见过表哥的温柔体贴。
便是继妻,她也是愿意的。
她已然在幻想那一场十里红妆了。
杨闰笑与夫人道:“真是好一桩姻缘,若非当时我们的女儿年岁小,哪能轮得到那个商户女,该是咱们女儿嫁与那小子。”
杨夫人也笑道:“待我去与妹妹说声,问问她的意思。”
杨家的拜帖被送进了镇国公府的正院,与一沓的帖子放在一块。
皆是官员太太要将自己女儿或是外甥侄女说与小儿子。各个出身高门,相貌好极,贤淑兼备。
然而当杨毓咳嗽着问小儿子的意思时,却听他冷声说:“娘,我不会再娶妻,还请您勿操心我的事了。”
一个母亲哪里能放任自己儿子如此。
后来问过青坠一干伺候的人,也不知他与曦珠和离的真正缘故。
再多的耐心业已在日久天长里耗尽。
就连父亲也在劝他:“你该再娶房妻了。”
只不过这一年,衰老许多,纵是生气,也无力再打他。语气也柔和许多。
他们都老了,权利也到了他的手上,便只能在这种事上关心他。
卫陵没有再说话,恭敬地朝爹娘弯腰行礼,自顾自地走出了正院。
到门口时,他仰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觉得眼睛有些酸。
继而转动脚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和离的缘故,他到底说出了口,是对着自己的兄长。将前世所有的事,告诉了身有残疾的卫远。
他想除了自己以外,至少还有一个卫家人知道曦珠的付出。
像是长久得只能闷存在心里,一旦有了一个宣泄口,便会源源地倾诉而出。
卫远怔怔地听完了所有。
他恍然明白了很多从前不解的疑惑,似乎那些关窍都打通了。
那时三弟笑说:“若是有机会的话,我会告诉给大哥知道的。”
可不曾料想,会是如此残酷的现实。
在这一瞬,卫远感觉到犹如被锤子击打在脑袋,一阵头晕。
若是没有三弟,此刻的他与父亲已然不在,妻子也不会诞下次子;
若是没有三弟妹,他们卫家的孩子不会在峡州存活下去,卫家会彻底凋零。
“我从小到大没有什么大志向,不过想着吃喝玩乐,过了一辈子算了。也从来厌恶争权夺利,从前还可以躲在你和爹的身后,过着自己的潇洒日子,但想来是我自私,没能早些帮你们分担,才会酿成前世的结局。”卫陵自嘲地笑了笑,又低下头。
可一旦踏入这个争权的漩涡,还能全身而退吗?
只要他还有一天姓卫,他必须为了卫家尽心尽力。
他不会有任何的迟疑。
但是。
“哥,这一世我已然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我自认对得起卫家列祖列宗,也对得起家里的每一个人。”
“我唯一有愧的,只有曦珠。”
卫陵看着尚在怔仲的大哥,目落他那条不能再动弹的腿,缓慢道:“这个年我不在家里过了,今晚我会离开京城。”
卫远忙问:“你要去哪里?”
但在出口的刹那,他就知道三弟要去哪儿了。
“是去津州找……弟妹吗?”
他艰涩地说出那个称呼,眼中有些湿了。
卫陵轻道:“是,她有孕了,没两个月就要生了。我得快些去找她,陪着她。”
顿了顿。
“哥,家里的事都交给你了。若是有什么事,你送信给我。”
但除了战事,其他的杂事,大哥是能摆平的。卫陵将现今的局面思虑了好几遍,想。
家里还有大哥,而她那里,只有他了。
卫远从惊骇里倏然回过神,迟疑着问道:“爹娘……知道了这件事吗?”
卫陵轻笑一声:“哥,我信任你,才会只和你说这些。”
卫远好似明白了这笑声里的含义,过了好片刻,他闭了闭眼,再睁开道:“等孩子生下来,把弟妹和孩子一起带回京吧。”
卫陵摇了摇头,近乎刻薄地道:“她那时病逝前,一直念的是回家。”
卫远的声便沉下去,在混沌里难以再次张唇:“那孩子呢?”
“孩子会跟着她。”
“那是卫家的子嗣,该让孩子认祖归宗。”
这是世俗的约定。
但卫陵好笑地反问:“难道孩子不与我姓,就不是我的孩子了吗?”
她从未在信里和他说过这桩事,但这是他的决定。
他知道她介意什么。
他家人俱在,唯有她不能回到最初,挽留她爹娘的性命。
重生的事他无可奈何,唯一能弥补的,便只有这点了。
卫远最后问:“你如此做,是为了弟妹吗?”
卫陵温声道:“倒也不是,我要和她在一起,追根究底,是为了我自己。”
在岁月的长河里,他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
她离了他,可以活得很好。
“我不能离开她,这辈子是要跟着她过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