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宁州大捷(2/2)
可他不得不承认,当年先王没有看错人,若两人当中只有一个能活下去,该是她。
我是楼氏的家主,是国主的舅舅,阿姐相信我,才让我领兵出征,我不能一无所有地回去……楼宿做了决断,就当我早便死于密县罢,他欢快地想。
“我承认哪怕是现在我依旧不喜欢你,但如果让我找一个能带领南洛军走向胜利的人,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你的命比我重要。”他注视着桑廷,张狂地笑着,“雍人的统帅是个毛丫头,算个屁,不过是趁人之危罢了!你就踏着她的残骸将我们南洛的王旗插遍雍人的每一处土地!”
生命的最后关头,楼宿放下了一切恩怨,选择和桑其化干戈为玉帛。即使是贺重玉也没想到,被她逼入绝境的这支队伍的统帅,居然是楼宿。
楼宿甘心替桑廷赴死。
“看来桑元帅已经率领所剩兵马遁去了。”
“是啊,你没想到罢,哈哈哈哈,你被老子耍了!”
楼宿原以为能欣赏一番这小娘们儿没得偿所愿的恼怒,但贺重玉勾唇一笑,声音冰寒刺骨,“抓到你我也不算亏。”
话音未落,楼宿举着长戟冲上来,被贺重玉一枪贯喉,扫落马下。
最后的时刻,他看见的是头顶碧澄无际的天,意识如断断续续的丝线——大元帅,你可一定要赢啊!
…………
赵磐没想到他们真的守住了宁州,甚至大破敌军。
深夜,他与贺重玉相对而坐时,仍感到不可置信,激动的情绪尚未平复,眼泪簌簌涌出。这样酣畅的胜利,这样宁静的夜色,是个坦诚的好时机,一股莫名的冲动促使赵磐开口。
他坦言道,此前并不相信贺重玉有扭转乾坤的能力,他苦笑着说,若是找到机会,他可能还会接着策划逃跑——如果没有这场宁州之胜的话。他没有亲自出战,可也像经受了烽火的洗礼,与从前判若两人。
也许是因为刚结束一场艰辛的战斗不久,贺重玉虽然正襟危坐着,脸上却流露着一股淡淡的疲惫。她轻笑一声,用那种仿佛家常叙话般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既如此,我也得坦诚……”
顷刻间家破人亡,满腔怨愤无处可解,尽管表面泰然自若,但只有最熟悉的人才知道,此时的贺重玉是没有理智的,许韧知道,而赵磐对此无从所知。
道士的单方不能延年益寿,只能减命损寿,这是贺重玉炸了六次屋子得出的结论,她配出了目前威力最大的方子——但无从实验。宁州是她为自己选择的葬身所,因为宁州有两处矿场,完全能满足她的需求。
天子是个响当当的招牌,若无意外,宁州会拖着被引来的蕃人大军一同覆灭,无论是赵磐,还是城中军民,抑或贺重玉自己,都会沦为焦骨一具。
听得此言,赵磐活生生吓出一身白毛汗,结结巴巴道,“那东西,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实际所用不及原来十分之一,你也看到那副景象了。”
什么景象?胳膊腿乱飞,死无全尸的景象。赵磐咽下一口口水,看着贺重玉的眼神犹带几分后怕。
“你也太大胆了……”他这话说的很没底气,不像呵斥,倒像委屈。
“陛下若想治罪,便治罢,反正我本来就没想活着离开宁州。”原本挺直的腰背骤然一垮,贺重玉懒懒撑起侧脸,“不过等明日再治罢,让我好好睡一觉。”她多日不曾安眠,现在困得很。
“不不不,我怎么能治罪你呢……”赵磐看着贺重玉,“我该感谢你,你是我父子的恩人,也是天下的功臣。”
他奇妙地有本事能把话说得异常诚恳,发自肺腑,就像此时,贺重玉在这样感激的目光里几乎真的有一丝触动。
那一夜,贺重玉曾问赵磐,你想要什么呢?只要是活着的人都想要什么,你在这世上想要得到什么,巍巍皇权,唯我独尊?
而赵磐认真地看着她,报仇罢……他迟疑着回答,随即坚定了语气,我想报仇。
那一刻隔案相望的仿佛不是君臣,而是走上一条决绝之路的同谋者。
贺重玉走后,原本空荡的桌案上平摊着两幅画卷,墨色清简,勾勒出女子栩栩如生的容颜。画中女子皆没有姝丽相貌,唯独唇边一抹轻笑,亲切温和。
数十年的光阴在这笑容里扑面而来,刹那间万种悲喜。
赵磐坐在光影交错的地方,安静如同一樽静静落灰的木石像,眼角两道洇湿泪痕才让他有依旧活在尘世的感觉。
许久,他才缓缓摸上脖颈,血管在他手下搏动——他活着,活到了今天,兴许还能想一想更好的活法。他一直都很怕死,如果不是怕死,在被圈禁如意坊时,但凡有一丝血勇,也该早早自我了断,落的干净……可他却茍延残喘活到现在。
还是活着好,他想,倘若能活到回洛京,就更好了。
他想到贺重玉劝他的话,“若当日我如陛下之言,成功带着他逃走了又能怎样呢?你能给他一条命,可是如果你回到洛京,你能给他更多,包括这个天下。”
我这辈子没什么能给他的,反而连累他吃了不少苦,作为父亲,我总得给他什么,赵磐想着。
当日赵磐自觉没有生还的希望,深思熟虑之下做了一个决定,他求贺重玉带赵恪秘密逃走,而他自己会升起龙纛,只要他未死,宁州城头龙纛不落。
这番隐忍之语,被门外的赵恪听见了。他想起当时,太上皇的军队被一伙蕃兵冲断,他慌乱中落入陷坑,然而没有人救他,太上皇早就带兵跑远了。
他躲在陷坑里,月光清泠地照进来,他觉得自己快被冻死,也不敢高声呼救,怕引来蕃兵反而死得更快。
可父亲须发散乱地从陷坑上探出头,他问,是你吗恪儿,而他急迫地叫道,父亲!
可下一刻,他就暗骂上头这个男人的蠢笨——你来干什么,你不会死死地扒着皇帝么,明明那才是安全的做法,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为什么不能像你的父亲轻易丢掉你那样,把你的儿子也轻飘飘地丢掉!
赵磐在上头小声地安慰他,恪儿,你别怕,我这就想办法救你。
你拿什么救,你是能飞檐走壁么!赵恪心里直喷火,他明明掉到陷坑里时只是一团死气地等着落入黄泉,现在却在心里疯狂谩骂。真是太亏了,他想,父子两个居然全都要死了,太亏了。
可最后赵恪还是爬上来了,赵磐哆哆嗦嗦地撕掉了很多死人的衣服,把他们搓成长绳,硬生生把赵恪拉了出来。得亏蕃兵没有去而复返,不然能把他们父子当场逮住。
朝阳的光芒撒在筋疲力尽的两个人身上,赵恪望着天上的太阳两眼刺痛,汩汩流出泪。这辈子我是不能背弃他了,赵恪想。
因此在听见那番话后,赵恪几乎不顾风度,和父亲大吵一架。他凶狠地甩开父亲的手臂,目光坚决地看着他的眼珠,一字一顿:“我绝不逃!弃父而逃,大不孝,你休想让我背上这罪名!”
比起早年雄才大略的父亲明帝,以及后面英明神武的儿子,外加一个名耀千年,功盖六朝的孙女,赵磐这个皇帝总被低估,认为是不肖先祖。但后世的人却发觉,抛去才能不说,单论品性,这位睿皇帝才是大雍皇帝谱系中最肖太祖的那个,因为他们俩人都是雍朝皇帝里少有的性情中人,且十分心软。
毕竟,若不是心肠柔善,没有一个皇帝能忍受贺重玉这种大逆不道的做法。像赵磐这种差点被贺重玉做成烤肉炸上天最后还一心认为她是救命恩人,只字不提她那穷凶极恶的作风的人还是少数。
如果换成太上皇,就算贺重玉赢得大捷,照样得被挂在冷冰冰的城墙上示众,而不是饱饱地睡了一觉,在天子倾情贡献的全宁州仅此一床的云绒蚕丝被里美美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