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千山万水(1/2)
第140章千山万水
宁州大捷后,天子左右经过严密商讨,当然,主要是在某人的武力镇压下,一致决定重整兵马,挥师洛京!此程以宁州为眼,沿途州府尽归服,凡天子御驾所至,百姓无不箪食壶浆以相迎,可称——众望所归!
而这一路,也让贺重玉见识到了赵磐的优势……
或许是多年打压,性格懦弱,习惯了诚惶诚恐,赵磐有个教贺重玉目瞪口呆的绝技——当场落泪,还不是哭得丑态毕露,反而隐忍、欣喜、钦佩种种情绪,百感交织。
而且他逢人便要拉手唤爱卿,将礼贤下士的圣主贤君的姿态做到了极致。贺重玉赶路有时很快,于是能在一天之内碰到十数个闻风而来的附近地方官。赵磐能拉着其中每一个人的胳膊高声唤爱卿,随即热泪盈眶。而先来一步臣子起初感动又惶恐,后面就见怪不怪了,感慨新帝的画风和他老子真不一样。
连日奔忙,王师已至谯州,进城前赵磐还打趣贺重玉说,“兴许能撞见你的亲戚呢”,而贺重玉只是古井无波地回道,“如果他们还能活着的话”。
谯州虽富庶,但守兵不足,沿路走来所见景象,却比当日初入宁州要乐观数倍,让贺重玉大为惊奇。
“会不会有诈?”卫昭轻骑而出,探查一番后便紧锁眉头,指着大路一边问身旁的贺重玉。
人人自危,争相逃命的时候,谯州城郊居然有百姓在耕种?
“等等!”卫昭一把拉住了欲上前询问的贺重玉,生怕她一走进,稻田里就飞身而出百八十个蕃兵,那不是自讨死路?
他自然不会想到,贺重玉这般有恃无恐的姿态,是因为看见了熟人……一个与以前打扮天差地别的熟人。
“我还以为看花了眼,没想到真是您。”贺重玉深深一拜,卫昭一头雾水,只好跟着她一起弯腰作揖。
“这是哪位啊?”卫昭小声地问,他反正是看不出这个衣着朴素的种地老妇有何出奇之处。
“多年不见,您居然改行种地了?”
贺重玉露出了一个教卫昭后背发毛的微笑,他只看过贺重玉杀气腾腾的时候,从未想过此人还有这样“柔情似水”的作态。
“唉,宵小作祟,清修不能,我也是无奈,只能下山了,”老妇搓去手上的泥灰,擡手邀二人走到田边,坐在了硬邦邦的石牙子上。她惊奇地打量贺重玉,“我本以为天子将至只是无稽之谈,没想到是真的。”
“我也未料到,谯州境内无一丝蕃兵行迹,这不是更奇怪么?”
此时,老妇定定地看着贺重玉的眼睛,欲言又止,最后说,“既至谯州,去看看你祖母罢,她……大概很想念你。”
“祖母是要见的,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请殿下为我们引见谯州如今的话事者罢。”
殿下?这老妇人是皇室中人?卫昭忽然想到,太上皇的妹妹似乎就在谯州出家修道!如他所想,眼前老妇便是赵从嘉,只是岁月无情,她早已不如当年所见,但却多了一股凛然之意。
听闻此言,赵从嘉淡笑不语,而贺重玉心头一震,继而笑道,“怪我眼拙,竟没想到是您。”
“当——”卫昭掉落手中佩剑。
“好了,不必惊讶,”赵从嘉哈哈笑着,拍了两下卫昭的肩膀,“你去回禀我的侄儿,谯州安定,可直接入城,何况长辈在此,教他赶快来拜见,我多年不见亲人,也怪想的。”
想到仙真公主和太上皇的恩怨,卫昭心头苦笑,是亲人相见泪汪汪还是仇敌相见分外眼红还说不定呢!他开口问,“那贺尚书呢?”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眼色,天子有亲要见,她就没有?”赵从嘉转头郑重地对贺重玉说,“去罢,你祖母等你很久了……”
走了几步,贺重玉蓦地回头,“阿忍也在,”她叫了这个久违的称呼,“我猜,您或许也想她了。”
“真的?”这是赵从嘉不曾得知的消息,几乎顷刻间两眼便溢出泪水,她叫住欲转身的贺重玉,顿了片刻,终于开口,“贺氏风骨,从嘉拜服。”
她俯身一拜,擡头时眼中情绪复杂到百转千回,这让贺重玉敏感地察觉,谯州大概发生了一些让她不愿接受的事,关于谯州贺家的事。
再回贺氏老宅,贺重玉只觉悲欣交集,残破墙垣不复旧年巍峨,石砖裂纹中长出了迎风飘摇的野草,门口唱报的小厮已经不见,她上前拉动门环,还未用几分力,门环便啪嗒断开。
“谁啊,坏人财物,赶快赔钱!”大门张开一道缝,探出一张俏丽的脸蛋。
“云娘!”
“小贺!”
四目相对,一般震惊。
“真是你啊,我以为是谣言呢!”云娘说着说着便摸着眼睛哭了起来,哽咽道,“你怎么才来啊!”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埋在贺重玉胸前嚎啕大哭,没顾得上一丝仪容举止。
从云娘断断续续的话中,贺重玉知道了她们来到谯州的前因后果……荣州将破,她和春亭劝不动贺钦,更劝不动叶蘅芷,带着满腹的留恋,她们骑上乌云,日夜奔驰,赶赴京城。只是乱象尽显,上京之路格外艰难,若非贺重玉曾留下袖弩给她们防身,只怕她们二人都会死于流匪之手,甚至下场比死还难堪。
“那伙该死的土匪在哪儿,我这就带兵剿了他们!”贺重玉怒火滔天。
“这……倒不必,”云娘脸色微妙,支支吾吾,最后破罐子破摔道,“都怪春亭,总爱瞎出风头!我们杀了匪头,本该直接趁乱走的,结果她说那伙土匪干这事儿太熟络,可想从前劣迹斑斑,非要逞能……”
云娘越说越气,“小贺你不知道,那伙土匪简直是丧尽天良啊!他们寨子里竟然绑着二三十个年轻姑娘!更可气的是,这些土匪勾结乡民,拿食物甚至银钱贿赂,绑去的女子甚至就算能逃出寨子,也逃不出寨子下的村庄!”
“我和春亭干脆放了一把火,把那地方彻底烧成了灰!但是带着太多妇孺走不远,我们便只好在谯州落脚,也是想着万一能跟你祖母家攀攀亲嘛……”云娘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谁知道才出虎xue就进了狼窝!我们也是进了城才知道,谯州早就被蕃人占了!”
“幸亏有宜兰姑娘,也幸亏蕃人的头儿是个心软的,没干出什么屠城戮民的事!”云娘欲哭无泪。
“什么?”贺重玉原以为谯州战后的迹象是因为守城所致。
“是玉娘?是玉娘回来了么?”跌跌撞撞奔来一个老人,只是老人双目浑浊,眼神无光,已然是失明之态。
“老夫人!”云娘一惊,赶紧去搀她,她止住了脚步,却仍然左右张看,试图寻找着什么。
“祖母,是我……”贺重玉原以为这称呼难以叫出,开口的瞬间却飞快弹落,她只觉满腔酸涩。
扶着祖母进屋坐下,贺重玉才问起谯州之经过,可祖母却刹那间泪流满面,哀呼道,“我识人不明,引狼入室啊,我害了兰娘,也害了贺家!”
云娘叹气,“这都要从蕃人兵临说起……”
谯州刺史一见蕃人大军就吓成了筛子,但蕃人有信使传话,归顺者不杀,且仍享高官厚禄。不用怀疑,贺重玉都知道这支蕃军一定是归属于桑廷,只有她才有这种徐徐图之的耐心,而不是像呼延氏那般竭泽而渔,所到之处天怒人怨。
刺史麻利地递了降书,但其中居然还有谢文佑的功劳,靠着这个功劳,他从一介白身摇身一变成了刺史身边不可忽视的红人,也是蕃将钦定的谯州三把手。
这是个颇为遥久的名字,贺重玉费了一些力从记忆中挖出来,“他难道就是宜兰姐姐的……”
“是啊,当年雪柳抵死阻拦,我却不忍。只是后来想想,还是雪柳眼明心慧,若是依了她,兰娘也不会……香消玉殒啊!”
为与情郎双宿双栖,贺宜兰不惜以死相逼,易雪柳放出话来,若她一意孤行,就和她断绝关系,但贺宜兰铁了心不回头,当天就两手空空,半件财物也没带就去找了谢文佑,从此以后,易雪柳便当这个女儿死了,再也不过问。
在她威压之下,贺钧父子也不敢多过问,毕竟,有一次她发现了丈夫接济女儿,直接带人上门浩浩荡荡地上了青河书院,把抚养谢文佑长大的梁琦骂了个无地自容,让他自此颜面扫地,被迫卸下山长的职位。
易雪柳管得了丈夫,管得了儿子,却不能管婆母,祖母心疼孙女,把城西的一处庄子送她傍身。祖母劝阻了孙女,收下罢,不然你拿什么生活呢,难道真要去种田,就算要种田,你难道有田?她更劝谢文佑,与其一味斗气,不如忍辱包羞,早日考中,也算对宜兰有个交代。
她原本看不上谢文佑,可孙女一心认准了她,也无可奈何,继而也在反思,这对小儿女虽然出格,却也至情至性,为什么不能有个好结果呢?她这辈子见过了一些有情人,却没有善始善终的,她只是希望,宜兰不会重蹈覆辙。
祖母本以为谢文佑有朝一日会金榜题名,高头大马,喜气洋洋地来到贺宅请见,但她万万没想到,高头大马是真的,喜气洋洋也是真的——满城的人都鄙夷万分,贺家的女婿做了蕃人的走狗,如今一朝得势,可算耀武扬威了!
后来名誉大雍的文坛大家萧含章因抵死不降,被呼延啸五马分尸的消息传至谯州,群情激奋,赵从嘉便以皇室之名,棒杀刺史,重揽大权,也幸好留守的蕃军并不算多,经历一番苦战,他们最终夺回了谯州。
政变中,谢文佑殒命,贺宜兰亦香逝,贺家人丁寥落。面对百姓声讨,祖母也无心解释,偌大贺家人走茶凉,只余一老者苦守空宅。
“我对老夫人说了荣州的事,她也好心收留了我们。”其实倒更像云娘她俩替贺重玉守护她祖母,毕竟贺家的仆人都逃散了,还有不明内情的百姓每日上门辱骂,说贺家给谯州招来了灾星。“也多亏春亭,若不是她做了巡防官,也吓不走那些想浑水摸鱼的家伙。”
云娘叹息,“后来传来了你拱卫天子将行谯州的消息,贺宅才彻底安定下来。”
贺重玉挽着祖母的手臂,走进了荒芜的望香园,满院香花不再,那座雕花门头还残留着她幼时射入的箭痕。人非物换,满心怅然。
“人到暮年,家破人亡,茍活于世也无趣味,幸好得知你的消息,幸好,你还活着。”祖母拍了拍贺重玉的手,“我床下第二块石砖下有个匣子,把它拿出来罢。”
许多年不见天日,铜匣子表面布满斑驳锈迹,贺重玉疑惑地打开,“书信?”
这些都是祖母与父亲的书信,最近的一封也是贺重玉出生前的事了,最远的还是父亲离家求学时的,贺重玉一封一封地看过去,信中写道:
“汝孤身在外,万顾全自身,求学勤勉是需,亦当劳逸结合,另大兄娶亲,汝遣信道喜即可,不必归家以受舟车劳苦。”
“初闻汝蒙叶太傅青眼,得入门下,万般欣喜,汝当诚心奉师,不堕汝师之名。”
“贺家蓬门,幸得叶娘子青睐,吾即备聘礼,遣汝大兄赴京。此成百年之好,吾死亦瞑目,当开祠堂告慰汝父,其泉下亦可欣慰。”
“闻儿遭遇,娘亦痛心,娘本不愿行负幸之举,然天威难测,叶家泥潭,娘实不忍吾儿葬身其中,若儿和离,贺家可择良地奉养叶氏,望儿深思。”
“汝之前程尽毁,可乎?兴家复族已成空谈,何谈他日泉下以见先考?汝受叶氏蛊惑至此,顽固不化!家中已为相看佳妇,望汝尽快和离。”
“受叶家牵连,大兄迁谪,二兄革职,汝亦可视而不见,为一妇人抛家弃族,汝执意至此,实属不孝不悌!若吾再行帮扶,或生怨言,非兴家之举,汝今迁郗宁,且珍重之。若有悔,尽快来信相告!”
贺重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印象中慈祥而对她万般宠溺的祖母。
或许是察觉了这道目光,祖母苦笑一声,“你父亲自幼性子犟,那些送到郗宁的信,都被他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我没有听过关于这些的只言片语,母亲她大概也对此一无所知。”贺重玉了解她娘,若是她得知此事,当年来谯州时是不会对祖母有一丝好脸色的……不,她根本不会同意来谯州!
“是啊,当年你们来谯州我就知道了,你父亲把这些瞒得很好,我也能猜到,他大概只说贺家不愿与他们扯上关系,可以不用再来往……我也想看看,你父亲能闯出什么名堂。”
“他天赋过人,三个兄长远不及他,我把他当做贺氏门楣振兴的希望,”祖母淡淡地说,“可是若孤家寡人,即便有满腹经纶又有何用,不还是要靠家族托举?你父亲少年得意,自恃才高,我本以为他吃不了那个苦……没想到,他却在郗宁那个穷地方一呆十几年。”
“你母亲……起初,我也是很喜欢她的,她家世好,性子好,而我寄予厚望的孩子也喜欢她。”那份喜欢后来变成了不喜,再后来变成了憎恶。
贺重玉忽然问道,“祖母看不惯我母亲,为何能对勾引宜兰堂姐的谢文佑另眼相看呢?是老来心软了么?”
“你或许以为眼前这个老婆子是个势利眼,可是玉娘,我只是太急迫了,我生了三个儿子,皆平庸寻常,唯独这个遗腹子,他是我的希望啊!”
“为了振兴所谓门楣?”
祖母虽目盲,神色却无比坚定,“贺家门楣决不能垮在我手上,否则我无颜面对你祖父!为此,我虽愧疚,却不后悔。”
“跟我来。”祖母摸索着出门,不用指路便走到了祠堂,她指着那些牌位,“多谢仙真公主仁心,着人新做了这些牌位,只可惜你当年所作画像,已经付之一炬。既然来了,便为先人上一炷香罢。”
“听闻你如今做了新帝的尚书令?是真的?”
贺重玉点香的手不停,“是。”
祖母欣慰一笑,“好,贺家也算后继有人了。”她为贺家百般筹谋,三子皆不堪重用,唯幼子才华尽显,且像极了亡夫,她以为那个振兴门庭的人将是幼子,没想到啊,到头来哪个儿子都不是,贺家的门楣最终是挑在了这个孙女肩上。
淡淡的烟雾飘散,贺重玉不欲反驳,便四处环顾,却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木像,是个女子。“贺家祖祠,怎么单单有个木像?”她翻过一看,那木像的底刻着四个字,“恩之极也”。
“收拾暗室,正好也把它请出来了,这供奉的是贺家的恩人。”
“恩之极也,那一定是大恩了?”
祖母微微一笑,“这也是暗含了恩人名讳,因着忌讳,我也只能出此下策,勉强为之祭奠罢了。”
“是谁?”贺重玉好奇地问。
“是宸公主,你到底也在洛京历练了一番,也该知道这位的声名罢?”
惊楞之下贺重玉差点扔了手中的木像,手忙脚乱地放回了原处,她才震惊地问,“怎么会是宸公主呢?”
“你以为,我一个寡妇随便就能在一干豺狼虎豹中守住贺家家业么?”祖母思极往事,感慨万千,说来都是话长……
“你祖父是个很好的人,我们自幼定亲,青梅竹马,后来我家道中落,身份和他已经不相配。他家世出众,相貌清隽,是多少家主母期望的佳婿,即便得知他已定亲,差遣的冰人依旧络绎不绝。”
“我那时自然是喜欢他的,却也无可奈何,我就在家里慢慢地等,等贺家的退亲帖……”
祖母眼中渗出了泪,“可那日,整个谯州都听闻了,贺家的大郎去了沈家下聘,整整一百零八擡,我后来才知道,他那日送到沈家的远不止这些……我就说,沈家败落,爹娘怎么出得起那样的嫁妆,原来都是他贴补的,他说,若无相配的嫁妆,担忧我惹人非议,他虽不在乎钱银,却怕我因流言伤怀。”
“婚后公婆待我如亲女,我知道这都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可是这样的好日子终究不长久,那年谯州大疫,我失去了爹娘,贺家二老病逝,我也失去了他。”
“我虽有踌躇之志,面对贺家族老却有心无力,好人丧了命,那些混账却活得好好的,他们企图霸占我们的家产,对我母子赶尽杀绝,幸好,有公主啊!那日令官来报,说我入选了谯州典史,我有了官身,我做梦都没想到我有了官身!”
“宸公主明月之尊,大概想不到远在谯州,有这么一个妇人对她如此感激涕零。”
“可惜啊,后来陛下……现在该称呼太上皇了,他掌了权。”祖母无神的眼中仍流露一丝心有余悸,“你大概不知道他有多疯狂,谯州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我的同僚,那些我曾艳羡不已的女子,皆被斩首,戴刺史,康长史,文司马,季参军,宋参军……无一幸免。才高八斗的长官们人皆罹难,我却因为才能不显、官位微渺而逃过一劫。”
多荒唐啊,多庆幸啊。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是夫君在世之时,可最满足的时候,却是在谯州府衙,她曾迫使自己忘记这些张扬而耀眼的女子,却在此刻,前尘尽来。
不负故人,却惭见故人。
“我也很对不起你母亲,可是再也无法跟她道歉了,好在,我也快死啦,希望她别太记恨我,我还想啊,到颊的深纹流淌。
说完这一切,祖母如释重负,而贺重玉也姑且补全了往事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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