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心术(2/2)
不是不愿,而是他不能。
他心虚!
他与钟离婉已势同水火,也确有不臣之心。
他确实想与北梁化干戈为玉帛,好腾出手来找钟离婉的麻烦,只是一直拉不下脸,更找不到机会。
毕竟作为西北统帅,又是怀化大将军,更是曾经将北梁太子斩于阵前的大英雄,他与北梁之间的隔阂,深不可测。
而且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在天下人面前承认,他用了进献嫡长女为侍妾这等自甘下贱的方式,与北梁低头!
进退维谷间,王阳云已经足够难做了。
只要脑子清楚的人都能想到这里,但钟离婉才看完这几百字的奏折,不仅立刻就明白了他的处境,还想到了应对之法。
可见才思敏捷。
而且想出来的法子还很损。
看似去平息流言,给王阳云撑腰,实则将流言里自己苛待西北军,猜忌王家的指责摘得干干净净。
还能彰显一番她身为明君的气度。
说辞她都想好了,证据也是现成的,就是头一年送过去的翻倍军需。
就说她与王阳云本就有约在先,将军饷军需提前送了过去,这才有了后面的逐年递减。
事实绝非谢柏所说,是自己故意克扣,意图置十万西北军于不顾。
她便能趁此机会,挽回西北军心,顺道挖个坑给王阳云,让他更加举步维艰。
一举两得。
摸着胡须,汤法满是赞许地看着钟离婉,轻声道:“陛下此计甚妙,老臣这就去安排人手。不论王阳云最终选择如何,只要大义站在我们这边,我们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绝口不提自己原来也想这样应对。
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若此番能引得王阳云和谢柏这对‘翁婿’自相残杀,西北大局就此稳定。陛下或可着手考虑,到时要派遣何人前往西北,顶替王阳云之位了。”
钟离婉心知他是想借此机会,擡举萧家人,不疾不徐地饮了口茶,才轻声回答:“萧易确有其才华,且老成持重,朕也相信他能担当大任。不过朕在萧家与他初次见面时,交谈了两句,听他的意思,似乎更趋于稳扎稳打,从低做起。”
于是钟离婉便将那日在萧家,萧易对她说的话,一字不改地说给了汤法听。
闻言,汤法轻笑:“他这番考虑也很是周到。”
从钟离婉略显平淡的口吻中,他敏锐觉出,陛下对萧家人印象深刻,也有意重用,他就松了口气。
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听钟离婉说:“朕与他说好,等他来了金陵,朕把府兵属交给他管。从练兵开始,让他熟悉军务,学以致用的同时,也方便他一步步树立。”
一步步证明他自己。
汤法点点头:“是该如此。”
府兵,与身经百战的边军自不可同日而语,毕竟前身只是各地守军,与衙役没有差别。
但胜在改革后,被钟离婉分了出来,成为只听她一人调遣,甚至能够直达天听的一股势力。
且这些年里,招募的府兵多为精壮,只要有出色的老将好好带一带,哪怕最终训练出来的战力拼不过边军,也至少能拔高几个度。
钟离婉理想中的府兵,便是一支哪里有难,她拨下军需,他们装备起来,就是一支大军的队伍。
身为钟离婉的老师,汤法很清楚这位女帝陛下有多看重这府兵属。
她既然愿意将这么重要的一支队伍交给萧易,想来是将萧家人,视作自己人了。
他便放心多了。
钟离婉眼角余光一直在留意他的表情,知道他对自己这样的安排很是满意后,便说:
“眼下朕头疼的,是周文……老师以为,朕该如何安排他的官职才好?”
她一脸诚恳地问。
汤法莞尔一笑,半带着宠溺地说:“陛下也不用跟老臣兜圈子,既然周文是您亲自请来,想必陛下已做好打算,要重用此子。”
被戳穿了小心思,钟离婉也不觉尴尬,顽皮地笑了笑,没有接茬。
汤法继续道:“当年,周文也曾短暂入过朝堂。虽如昙花一现,可他的才干与能耐确实令人惊艳。陛下也知道老臣的性子,只要他所作所为都是为我大越谋福祉,莫说高官厚禄,便是要老臣将自己这太师之位拱手相让,老臣也是肯的。”
“哪里就值得如此。”钟离婉连忙说道:“朕从未怀疑过老师的胸襟,只是担心周文到底年轻,又与当初的张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此番一来,朕就给他太大的官,是会引起其他人的不满,才想与老师商议一番。”
“如此,是该谨慎考虑。”汤法摸着胡须沉吟片刻,问:“不知陛下最想用此子做何事?”
“不瞒老师,很多很多。”
钟离婉轻声却笃定地说:“想借他之手,肃清官场,令海晏河清;想用他,在不扰民生的前提下,增长税收,增盈国库,增强我大越国力;”
汤法闻言一震,想到钟离婉拿出来的那些颇有意思的政策,若有所思地道:“看来次子确实有不一般的才华。”
“是的。”钟离婉坦诚回答:“等他来了金陵城,等老师亲眼见到他的行事风采,亲耳听到此人的奇思妙想。必然也会和朕一样,对他寄予厚望的。”
“既然如此……”
名不见经传的后生小子能得国君如此赞誉,汤法虽然意外,却并不妒羡。
“倒不好叫他一来就给予高位,免得做了靶子。不如先让他在老臣手下,到集贤殿中,做一学士?让老臣先护他一时片刻,等陛下有了决策,再授他实差。”
钟离婉眼睛一亮,明白汤法此举并非打压,更谈不上下马威,而是要明晃晃地做周文的靠山。
往近了说,有汤法这样名正言顺的上司在,旁人就动不得周文分毫。
往更远了说,这样做还能彻底绝了将来外界说她过河拆桥,疏远汤法而亲近新臣的可能。
集贤殿学士,看起来是闲职,却能随侍于汤法之侧,也能随时入宫,与她议政。
等她确定了下一步要做什么以后,像汤法说的,到时再给周文实差官衔,也为时不晚。
“若老师愿意,当然再好不过。”
她喜不自胜地说。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一直到此时,钟离婉才惊觉:“说好是要闲话家常,没想到又说起国事来了,一说还说到现在。”
汤法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向来是心系国家大事的人,对面的国君虽然年轻,但每每谈起国事,总是认真又投入的,与他说得有来有往,这让他心里感觉十分安慰。
……这才是一国之君该有的样子啊。
在思绪即将转到先前那个不那么有一国之君样子的先帝之前,在心里冒出一堆失敬的评语之前,汤法赶紧喝了口茶,将话题引到旁处去。
“是老臣急切了,国事就谈到这里吧。不知陛下此行,玩得是否开心?”
这话问得正中钟离婉下怀,笑盈盈地与他说了许多这一路上的见识。
“这一路,学生看到了许多事,都是书本上读不到的。”她说:“那时学生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怪不得圣人有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汤法年轻时也曾被外放过,而且是做出了实绩后,脚踏实地,一步步升上来的。
对钟离婉口中的百姓日子并不陌生。
“看来陛下此行,收获颇丰。”
钟离婉认真点头:“感悟不少,想立即着手的有三件。”
“陛下请说,老臣愿闻其详。”
“其一,奸商趁丰年时压粮价,灾年时又囤积居奇,高价卖粮,造成百姓要么不敢卖粮,家中进项日益减少,要么灾年时无钱买粮,捉襟见肘。朕想着,能否颁布一则新令,将买卖粮食的价钱统一制定,免得百姓遭奸商盘剥。”
汤法听得入神,“陛下处处为百姓考虑,仁德无双。只是此事干系重大,还需细细斟酌,慢慢敲定。”
“这是自然。其二……”钟离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颇有些天方夜谭,空有想法,并无实策。”
“左不过是在闲话家常,陛下但说无妨。”汤法安抚。
思衬片刻,钟离婉说:“民间人人都将手艺看得极重,一般人家都只传给自家子孙,一代又一代。旁人若是想学,简直难于上青天。可寻常人要养家糊口,要么种田,要么卖力气。若有一日,无田可种,无田可耕,那多出来的人,又该何去何从?如何才能让更多人靠手艺吃上饭,吃饱饭呢?”
汤法被说得愣住,深深地看了一眼年轻的女帝陛下,他感慨地说:“老臣很高兴陛下有这样的远见,但是有一说一,老臣以为这样的一天,还很遥远。”
钟离婉也不生气:“朕知道,所以才说,有些天方夜谭。”
她笑了笑,随后又沉声道:“其三,就是贪官污吏了。”
汤法顿了顿,摸着胡须说:“陛下在清远县的处置,很是妥当。”
“可是老师,你我都清楚,清远县不在少数,申奉这样的官也不在少数,在他们之上,还有更大的蠹虫。”
“这些,才是毁我社稷,毁我大越国祚的罪魁祸首!”
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将她的不满展现的淋漓尽致。
汤法又是欣慰她对百姓的关心,又是头疼。
“可是陛下,此事若彻查下去,受牵连者势必极多,若都动了,势必动摇国本。”
原山府就是三分之一的江南,若都出了事……背后那些世家联合起来,可不是好对付的。
“朕知道,眼下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可朕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任由他们这样盘剥朕的百姓吧?老师,惠民律让出的利,都是朕从国库里拿出去的。姜响年初时说的话,您总没忘吧?”
“第一年之所以收大于支,是因为多了补的田地,人口,还有朕将张家抄来的银钱,都充入了国库;第二年起,光靠赋税,收支勉强平衡,甚至,朕还得自降月俸,节省后宫开支,才好不容易让每个孩子,每月的十文钱,增长到了二十文。这群人倒好,只给百姓五文,自己昧下十五文!”
“老师,那朕是在为谁节衣缩食?为这群日子比朕过得还要滋润的蠹虫?朕亏待了自己,亏待了子民,肥了他们的腰包?这样的事,您叫朕如何忍得?”
“便是不发作,也总得想个办法限制他们一二。这些钱财,必须到百姓手上!朕给自己子民的东西,绝不允许任何人分去一星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