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黄泉晓月(2/2)
监察大人意外:“有人告诉你了?”
仡沙:“一位身形高大魁梧、一身黑袍、脸覆面纱的人。”
监察大人听她描述,心中有了数,继而道:“你既已知那女鬼身份,我便可以长话短说,其实这事本也简单,那女子与碧蛟初次相遇,便是在月下一见倾心,两人来到津港后,每逢晓月之时,碧蛟自知此时妖力孱弱,便会带着妻子假借祖训祭礼之名,入山避世,那时碧蛟随口编出的家乡祭礼,便叫晓月礼。”
仡沙没料到自己问了几月有余的“晓月礼”,竟然是碧蛟的推辞假言,不由有些无奈。
“原来如此。”她道:“怪不得鬼城每日这么多人前来,竟无一人知道这习俗。”
监察大人又道:“可我劝你,最好不要告诉那女鬼,有关妖族不入地府的事。”
仡沙皱眉:“这又是为什么?”
监察大人:“那女鬼在地府徘徊了太久,执念已入三魂七魄,你若一言将她执念打散,她知晓多年等待皆是徒劳,而泰山府乃地灵之界,她永远无法再与那人相见,恐怕会魂飞魄散。自古人妖有别,并不是一句空话。”
仡沙蹙起眉来,一时没有接话。
监察大人将所有话说完,擡手取出一方纸卡,递给仡沙:“这卡,还你。”
仡沙摆了摆手:“这会员卡其实本就没用了,因为我已经不打算再继续说书了。”
监察大人不解:“不说书了?”
仡沙:“说书赚得太少,本来我也没打算一直干。”
她花了几月时间,了解过鬼城常驻人口的喜好和习惯后,这玩闹的差事就没必要再继续了。
监察大人点点头,嘱咐道:“既然如此,只要你不惹出什么乱子,做什么都行。”
仡沙问完想知道的事,再几句闲谈后,起身与监察大人告别。
两人行至宅院门口,仡沙一脚迈出,站上魂魄游走的鬼城大街。
她听着风声与远近不一的熙攘,动作一时停了半晌。
继而,她回头看向门内的监察大人:“说起来,还有一事,我想问问大人。”
她借着身后的错落鬼语,问道。
“这黄泉万里,竟没有月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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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月明,清风四起。
入夜时气温微凉,带着舒爽之感。
月光下的胡同深处,季听奕在暖阁阳台上,和玄武一起看电视剧。
他懒洋洋靠在塌上,无聊听着电脑中传出的“臣妾要告发熹贵妃私通”,打了个哈欠。
院外,地府来信一入人间,便化身玄鸟,一头撞在听尘阁周围的护阵上。
闷响过后,纸鸟懵圈飘落在地。
屋内两人察觉到动静,稍稍感应——
季听奕:“……”
这地府的纸鸟看起来好像不怎么聪明。
借着月色,季听奕无奈出屋,走到院落一角,将飘进来的纸片拾了起来。
暖阁窗边,玄武趴在窗口,探头朝院内的季听奕好奇问道:“地府传信?”
季听奕看过信上文字,视线停留在落款处,嘴角微微擡起。
继而,他擡头回看玄武:“地府有人想见我,找我帮个忙,上仙一同去吗?凑个热闹。”
玄武满心都是她的电视剧,随即收回身子,从窗口消失,只留下两个字:“不去。”
季听奕口吻和蔼,自言自语:“那我叫王霖曦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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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一日,地府一年。
而鬼城中的鬼魂游荡一年到头,也讲究过个年。
仡沙靠卖小画本,短短时间内,便用赚来的上好香火,在城中换了套带院子的二层豪宅。
可见多年累积下来的商贾精要刻在她的骨子里,不论走到哪,赚钱都易如反掌。
地府年节之日,阴风仍未停歇。
鬼城张灯结彩,可不论是火光还是花灯,都是往日那副青绿幽暗的色调,与喜庆两字沾不上边。
此时仡沙的院中,来客已然到来。
仡沙与她的榜一大姐一同坐在枯枝下的圆桌边,两人低声交谈,看起来格外投契。
两人聊过不久前刚刚从一位民俗学者那里听来的故事,又聊起鬼城中发生的奇闻,直到入夜良久,才稍觉疲惫,一同静坐了片刻。
仡沙先前在院中的枯树上挂了不少红绳,每每风沙吹过,红绳飘逸,倒是很像人间之景。
此时飘动的红绳一旁,女鬼开口轻道:“我真没想到,你会邀请我来。”
随着她话音落下,地府日晷阴影没入子时,庆典所用的幽冥之火在城墙上升空,仿照人间庆典模样,在万千幽魂眼中变为一道道光亮。
仡沙转头看了看那道冥火,继而有些腼腆:“我的朋友还被关在火坑狱里,这鬼城中与我算得上有关联的,只有你一人,我们做个伴,不是也挺好的吗。”
女鬼与她一同看向鬼城永不会亮起的玄夜,带着伤口的嘴唇微微抿过后,问道:“我见你身上没有伤口,可你这样年轻,是怎么死的?”
“我不年轻啦。”仡沙打趣道:“我只是保养得好。”
她说着,一手擡起,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这里的衣服
女鬼露出一点讶异:“你……”
“我自己扎的。”仡沙道:“为了逼一个人回头。”
女鬼静待了几秒,将仡沙明媚的脸庞看过。
两人头顶远处,幽冥鬼火在空中游走,如同极光般,带着阴暗又神秘的味道。
仡沙擡头瞧了瞧那些幽光,随即食指指天,说道:“说起来,我给你准备了个礼物。”
女鬼:“礼物?”
仡沙笑眯眯:“嗯,礼物。”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这一刻,“礼物”两字随着衣襟中揣着的传声符,传到城外荒芜的飞沙中。
一个年轻人听见指令,劳心劳力将眼前早时准备好的障眼法阵启动。
幽光之中,一枚银盘在光亮汇聚之处渐渐显现。
那皎洁之光,隐在冥火间,就像浸在碧潭中的银盘,高高悬在黄泉的晦暗正中。
月光顷刻轻柔洒向万里风沙,将其中魂魄一一轻抚。
女鬼望着空中忽而出现的明月,缓缓楞在原地。
她布满伤痕的嘴唇轻轻开启,看得极为出神。
仡沙与她一同遥望天际,双肘撑在圆桌上,笑眯眯托着腮问道:“如何,这地府的月亮?”
女鬼仍然浸在一片失神中,神情极不自然,继而,她花了良久时间,才终于开口,喃喃道。
“晓月。”
仡沙:“晓月?”
女鬼缓缓低头,露出一点笑意。
“我想起来了。”女鬼道。
她笑意甚暖,在往日的鬼相中,闪着几乎夺目的光亮。
“是我的名字,祝晓月。”
仡沙微微吃惊,托腮的手放下,看向女鬼的脸。
祝晓月脸上布满暖意,连那些狰狞伤口看起来都显得和缓了些。
她噙着笑意,遥望空中圆月时,眼中反射着不属于地府的微光:“我还记起来,我和一人约好,要和他在月下相逢,那是属于我们的晓月礼……真没想到,我能在这里看到月亮,你果然神通广大。”
仡沙仍然惊讶于女鬼突然想起名字的事,她呆呆接话:“倒也不是我神通广大……我就是求人,布了一点障眼法。”
祝晓月:“这便是你送我的礼物?”
仡沙:“嗯。”
祝晓月收回视线,看向仡沙。
她将仡沙端详良久,轻柔问道。
“既然如此,你方才所说的那位还被关在火坑狱中的朋友,是与我有关吗?”
温和语调之中,仡沙闻声怔住。
她将自己所言所行一一想过,不记得自己在何时提过那些陈年旧事。
祝晓月见她不说话,轻轻叹了口气,缓慢道:“我只是想,像你这样精明的人,若不是在我身上有所图谋,那便是我这里,有你、或你认识的人,所欠下的债吧。”
仡沙双唇紧绷,不知如何作答,只端坐在原地。
女鬼轻笑一声:“你不用紧张,我不会找你寻仇。”
仡沙嗓音微紧,开口道:“为什么?”
祝晓月笑得轻浅:“我为什么要为不记得的事,向我的新朋友寻仇呢?”
她一时疏阔,淡如高空清月:“我的确已经不记得生前的所有事了,只记得自己在这鬼城里漫无目的地走,漫无目的地等……这些伤口与我而言,确实触目惊心,所以我不会原谅,可我也不会去报复,因为那不值得。我往日被怨气缠身,曾无数次生出无限愤慨,可当青莲入冥府的那一刻,醒来后,我发现,原来忘记那些怨恨,对我而言,是这地府漫长时间,所给予我的恩赐。对现在的我而言,我只想等一个人,重新与他相见。”
仡沙默不作声,听着祝晓月轻声细语,将那些本不该被轻易放下的仇怨一一放下。
祝晓月:“更何况,方才你也说,她入火坑狱受刑。我想,我应当可以放下了。”
月光中,仡沙抿了抿紧绷的双唇。
她犹豫再三,轻咬后牙过后,开口唤道:“祝晓月。”
她道:“可你等的人……他,来不了这里。”
祝晓月一脸笑意猝然僵住,问道:“你说什么?”
仡沙轻握双手:“你等的不是人,而是一只蛟妖,他死后不会来地府,你在这里……等不到他。”
主屋房上,一位从方才开始,便一直隐秘在无人处看地府极光的红衣人,听着下方两人的交谈,稍稍直起身子。
季听奕当然知晓妖族不入地府,也能看出祝晓月魂魄经年不散,是因心中执念,故而他十分诧异,不懂仡沙为何要在此时,特意告诉祝晓月此事。
院中,月华照在两人的鬼体上,将本就破破烂烂的魂魄照亮,泛出淡淡微光。
仡沙:“有人告诉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可我左思右想,还是认为你应该知道。”
她双手紧握,紧张到极致。
仡沙:“我知道你一直在等人,可我把这月亮送给你,是想让你知道,你除了等人,还可以去找他。”
她看向祝晓月,目光柔和坚定:“就像黄泉本没有月亮,但我还是可以,把它找来,当成礼物,送给你。”
仡沙是在赌,赌自己可以成功,可以让祝晓月在得知空等数年后,不会灰飞烟灭。
月光替代风沙,轻拂祝晓月猛然动荡的魂体。
房上,季听奕沉默半晌,望着两人猝然无言的身影,纵身跃了下来。
他手上蕴满灵力,将一样东西打出,朝着祝晓月飞去。
祝晓月原本晃动的魂魄察觉到有东西朝自己飞来,下意识伸手接住。
继而,她与仡沙一同看向来人。
季听奕落在空地正中,狐尾摆动,挠了挠额头。
他指着祝晓月怀中刚刚被他扔过来的东西,说道:“这是龙血丹。”
他转而看向一脸惊讶的仡沙,解释道:“就是那日张穆如用真龙之血,为碧蛟炼制、助他化龙的天丹。我来地府找你前,特意给方归赈传信要来的。”
他重新看向祝晓月,口吻有些无奈:“不过看来,仡沙也是一知半解,那还是由我来说吧。”
“你等的那只碧蛟已经入了泰山府,他生前虽化龙失败,但身已入海,等精血重新孕育后,多半还是会被泰山府君扔去西南蛟族。这丹药你拿着,投胎去人间,能离西南近些,待西南蛟族察觉到丹药,定会来寻你,这丹药封口如何破解,我只告诉你一人,可保你性命无碍。”
季听奕坦诚道:“届时因缘际会,你两人应当可以相见,只是之后诸事,我就无法保证了。”
他一番话说得十分详细,可祝晓月仍然处在恍惚中,只周身虚影重新凝合,不再是刚才那副即将离散的样子。
黄泉晓月之下,冥火静淌,悄无声息。
流浪的游魂一经照拂,孤影惊醒,恍然如梦一场。
季听奕甩了甩袖口,特意嘱咐道:“记得多个心眼,别喝那难喝要死的孟婆汤。”
祝晓月慢慢回神:“你说的……都是真的?”
季听奕不解,甩甩尾巴道:“难道我看起来像喜欢骗鬼的坏人吗?”
祝晓月嘴唇蠕动,不知该如何接话。
季听奕望着她,目光凝若星芒。
他口吻懒散,却带着令人信服的味道:“信我,我不骗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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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寒凉,孤魂夙夜游荡,身披白霜。
轮回井边,季听奕靠在不远处的石柱上,看着仡沙脸上布满失落,朝自己一步步走来。
待她走近,季听奕开口问道:“送走了?”
仡沙蔫蔫答:“嗯。”
季听奕:“既然都送走了,你还愁眉苦脸做什么?”
仡沙:“也不知她能否顺利。”
季听奕安慰道:“她前世被因果亏欠,这一世自然是能顺利的。”
仡沙微微噘嘴,觉得季听奕这话很像糊弄人:“可若不是你我,她还不知要在地府游荡多少年,也许根本不会再去投胎了。”
她嘟嘟囔囔:“这因果报应,也不是很准啊。”
不料,季听奕却反问:“怎么不准了?”
他转身示意仡沙跟上,一同与她往外走,边走边道:“祝晓月在地府苦等数年,等到与碧蛟一同转生的年月,又等来了你,帮她重新找到姓名,最后还通过你,等到我送来龙血丹交予她,这难道不是因果循环最好的安排吗?”
仡沙一时没说话,将季听奕所言想了想。
季听奕口吻很不着调:“如果不是你此番写信给我,让我想起这件事,而是待日后,我在方归赈那发现这丹药,很可能就把那丹当糖豆给嚼了,如此说来,这丹药今天交给祝晓月,对西南蛟族也是一场造化。”
仡沙摸摸下巴:“还可以这样算吗?”
“当然。”季听奕道:“你呢,你身上的刑罚都服完了?怎么会在鬼城里?”
仡沙点点头:“都服完了,想等阿黎一起投胎。”
季听奕:“那是不是还要好多年?”
“八十年。”仡沙道:“再零几个月。”
季听奕一乐,刚要开口,怀中的传声符忽而传来声音。
他拿出黄纸,只听王霖曦的声音带着浓浓喘息,从黄纸中喷涌而出:“季、季前辈!我被鬼差发现了!”
季听奕挑眉,催促道:“跑快点,别被抓了,要不有人又得念叨我了。”
王霖曦也很想跑快点,可沙地难行,鬼差舌头那么长,也着实吓人。
天可怜见,刚与阴差照面时,小王道士的腿都软了。
王霖曦边跑边嚎:“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啊啊啊——”
季听奕听着传声符传来的鬼哭狼嚎,擡头看向面前的仡沙。
仡沙朝他甜甜一笑:“我花了不少名贵烛蜡,才说动阴祠的司使帮忙传信,不过没想到前辈来得这么快,还没多谢前辈前来帮忙。”
季听奕实话实说:“这倒是不用谢,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前辈很闲吗?”仡沙不解。
那日的黑袍人不是说季前辈即将成婚,成婚一事不应当事无巨细、十分繁琐才对吗?
季听奕想了想,后知后觉,点了点头:“如此说来,你倒是提醒我了。的确是还有很多事需要及早定下来,方归赈一去蓬莱几日没回来,我得想办法催催他。”
两人说得惬意,只听传音符中,王霖曦跑得气都快断了。
仡沙笑道:“前辈再不走,只怕回去以后王霖曦要生气了。”
“生气?”季听奕道:“他不会。”
传音符那头的小王道士:“……”
季听奕转头,看了看风沙消散的方向。
轮回井还是他第一次来时的那个样子,寒凉中,他搓了搓手:“不过既然事情都办完了,我就回去了,我和地府有梁子,也省得被人发现你和我关系很好,导致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故意为难你。”
仡沙觉得季听奕对自己的定位不太准确,毕竟在地府的小算盘里,那些人还指着她借着两人交情,帮地府说说好话呢。
不过,她也不急于告诉季听奕这件事。
季听奕收起传声符:“我走了,再不去救王霖曦,他要交代在地府了。”
仡沙笑着与季听奕道别:“我在这挺好的,前辈回去后无需挂心。”
季听奕:“我这一走,你投胎后,我们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仡沙歪了歪头,轻声道:“可也说不准,过几日,我们就能因其他缘由再相见。”
季听奕听她语调,觉得颇为有趣。
一时间,他思及万千,点了点头。
谁说原本不可能相见的人,就不会在无意间碰头呢?
世事无常,才是万古不变的唯一。
季听奕:“也是。”
飞沙中,红衣人飞上剑身,朝着圆月正下的障眼法阵方向飞去。
黄泉晓月映着那道身影,是此地千年以来,唯一一抹亮眼的炽色。
仡沙站在原地,朝季听奕的背影挥手。
她目光依然明媚,唇边带着笑意。
总会再见的。
且把重逢,留为惊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