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黄泉晓月(1/2)
番外四黄泉晓月
黄泉鬼城。
地府的监察大人最近很是苦恼。
许多年前,当监察大人还是一名普通察查司时,一只人间来的狐妖大闹天子殿,险些捏断他的手,使他做了十几年的噩梦。
监察大人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后来他升职加薪,更是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不料,近日地府一纸委任,命他去凡间云华山的天尊玉清境打探情报。
他这一去不要紧,只是稍一打听,看见张画像……
这不就是当日要捏断他手的妖狐吗!
监察大人掐指一算,虽然地府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可人间不过两百日,就半年多点,这妖狐要是醒了看见他,八成还记得。
以此人现在的身份……他可惹不起啊。
好在监察大人藏得极好,没被人看见,打探完消息,一溜烟就回了地府。
结果,没出几日,第二道委任下来——
十殿阎罗命监察大人去玉清境送贺礼……大婚贺礼。
监察大人:呵。
这班不上也罢,投胎算了。
地府这些年在人间动了不少手脚,以他职责范围,虽然没有参与,但多少知道一些。
监察大人决定今日回家就拟辞呈,若阎王们不批,他就直接去跳轮回井。
只不过,拟辞呈前,今天的活还要干完。
黄泉烈风中,监察大人踱步到幽枉狱外,站在巨大的石刻碑文前,核查碑上刻的服刑人员名单。
今日的幽枉狱中,共有两人刑罚到期。
一人出狱,入鬼城安排投胎,一人转去火坑狱,继续受刑。
随着监察大人掐诀施法,两道微弱的魂魄从地狱深处缓缓返回。
两百年的噩梦缠身,让仡沙在转醒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全身沉重无比,像被从阴冷水中捞出一般。
她从无边噩梦中归来,缓缓睁开眼后,久久没有回神。
她本无血债,只是因同命蛊牵连受罚,这两百年的噩梦,鸡零狗碎,重复得最多的,便是寨黎抛下她消失的那日。
可当她每每在幽枉狱中因噩梦惊醒时,又能看到寨黎的魂魄,就经停在她的不远处。
尽管狱中不可违拗的力量,会让仡沙在惊醒后很快再次陷入噩梦,可她每每闭眼时,神识清醒记起所有,又是别样的安宁。
今日黄泉风沙甚大,视线昏暗,比起幽枉狱相差不多。
仡沙缓了几秒,转头看向身边的寨黎,还以为自己又是惊醒。
一旁的寨黎双目无神,显然还处于恍惚之中。
监察大人一边翻看碑文记录,一边对醒来的仡沙道:“你二人在幽枉狱的二百年刑罚今日到期,你稍后便可前往黄泉深处,饮孟婆汤,往轮回井去排队了。”
仡沙将眼前人的话想了又想,迟钝的大脑终于缓了过来。
她露出一点喜意,转身看向身旁人。
“阿黎!”仡沙一手拉住寨黎的小臂,可后者毫无反应,如同失神游魂一般。
一旁的监察大人闻言,好心道:“别叫了,她现下还听不见你说话。”
仡沙不解,嘴唇蠕动,问道:“劳烦问下大人,寨黎她……为什么是这幅样子?”
监察大人闻言侧头,扫了一眼两人。
这个案子是他当年还任察查司时,在天子殿亲手判的,故而案子的详细情况,他还记得很是清楚。
“她不比你。”监察大人对仡沙道:“这幽枉狱的噩梦之苦,你根本无法领会透彻,你的那些噩梦,与她所经历的噩梦相比,简直就是儿童动画片。她此时刚刚出狱,神志恍惚,难以恢复,才是正常的。”
仡沙闻言,轻轻皱起眉来。
她问:“……您能告诉我,阿黎的噩梦都是什么吗?”
监察大人记得当年案卷细节,动了点恻隐之心。
“告诉你也无妨。”监察大人一手施法,调出书卷,查阅过后,淡淡道:“寨黎的噩梦,大多是当年碧蛟离开十万大山后,她独自在山中渡过的黑夜,还有在当年她折磨碧蛟夫妇的山洞中,她失手使得两人脱逃、或反被折磨。除此之外,还有便是炼化魂蛊的那段过往,对她来说,也算是噩梦。”
仡沙听过,一双本就无神的双眼更暗了些。
她心中满是心疼,还有些无法考究的失落,嗫嗫道:“这样啊。”
监察大人仍然低头看着手中卷宗,不久,他缓缓露出一点意外神色:“不过说起来,这些梦境诸多累积,她竟一次都未惊醒。”
监察大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服刑者,他觉得寨黎就像在直面着那些过往,连自己都在逼着自己,将这样的噩梦不停做下去。
他把记录反复翻看,确认过后,露出一点无奈。
监察大人:“这两百年来,寨黎只从噩梦中,被惊醒过一次。”
他一边说着,一边阖起卷宗,收回掌中:“那次惊醒的原由,是在一处高崖上,梦见一身是血的你。”
仡沙双目微睁,魂体轻晃一瞬。
监察大人说完话,唤过一名手下,朝着手下指了指仡沙,继而回身,对仡沙道:“你身上的两百年刑罚全部执行完毕,现下已经两清了,随阴差离开这里吧。”
仡沙看了看仍然失神的寨黎,一时心急,口快道:“寨黎呢?她要马上去火坑狱吗?”
“当然。”监察大人道:“难不成,你当刑罚期间还能休息不成?”
仡沙也知自己说错了话,继而满脸不舍,看向寨黎的魂魄。
监察大人自从在地府为官,见多了别离,本不会将仡沙此时的难过当回事。
可他刚一转身,忽而想起件事来。
他前些日子在玉清境探查消息时,发现蓬莱那位三青上仙,和玉清境师徒二人关系极好。
他思及过往,当日仡沙之事,那位三青上仙……好像特意来问过判罚结果。
一时间,监察大人回过身,看向仡沙。
监察大人:“话说,你……认得蓬莱的三青上仙?”
仡沙与人说了这么半天话,神志已然恢复。她脑子转得飞快,只消一瞬,立刻答道:“大人是说纪前辈吗?”
监察大人:“……”
果然认得。
监察大人:“那有只叫听忆的天狐,你可也认得?”
黄泉飞沙懂事至极,见监察大人问得谨慎,一同刮得小了些。
仡沙听见季听奕的名字,莞尔露出亲切的笑意。
随即,她想了想,将话说得八面玲珑。
“大人如果能让我送送阿黎,我认不认识,都听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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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万里荒芜,今日的鬼城也十分平和。
寨黎直到进入火坑狱,神志仍然没有恢复。
仡沙自然是没有去找孟婆的,她托监察大人帮忙,在魂魄中转经停的鬼城中支了个摊子,做起了生意。
在鬼城留宿的魂魄每日没什么乐趣,偶尔吃些香烛白蜡,已经是极大的享受。
仡沙来了后,在离城门不远处的枯树下,开了个说书摊。
说什么呢?
说那些她曾经拉着寨黎一同研究过的民俗。
原本各地民俗大有不同,仡沙多年前的研究更是皮毛,有时讲着讲着,就变成了各地的风俗八卦小故事。
眼看距离前往玉清境参加大婚典礼还有些年头,监察大人有时来鬼城巡视,一来二去,自己也不知怎么得,就被仡沙忽悠着办了张会员卡,只要来了,就能坐在最好的位置上。
这位一向勤恳正直的监察大人,不管是从前活着的时候,还是死了以后,都没想过自己会被人当成活招牌,用来拉客。
在所有来听说书的鬼魂中,有只一身是伤的女鬼每每前来,总听得格外认真。
她有时听出仡沙说得不对,还会出言帮忙辟谣,再补充些其他内容。
一来二去,女鬼也索性办了张会员卡。
会员卡是仡沙自己用硬纸卡剪的,来听说书的鬼魂拿着这卡,能少交半根白香蜡。
只是仡沙说了月余,也只脱手出去两张,一张白给了监察大人,一张给了受伤女鬼。
偶尔,仡沙会有些纳闷。
她总觉得这女鬼有些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回想几次后,她眼见无果,也就作罢。
一段日子以后,仡沙的说书摊在鬼城中渐渐稳定下来,生意也好了不少。
地府黯淡无光,很少会有鬼魂像仡沙一样,在这阴气森森的鬼都里,这样朝气蓬勃地“做生意”。
只是……就是没有鬼愿意办卡罢了。
一日,一名面覆黑纱的魁梧之人行至摊前。
卞城王得知鬼城中出了这么一号人物,特意过来看看仡沙会不会出乱子。
此时仡沙恰好说到民间的祭月习俗,女鬼照例帮她补充了些,仡沙将女鬼所讲一一记下来,准备以后慢慢说给寨黎听。
然而,这幅礼尚往来的画面在一旁的卞城王看来,却觉得荒唐至极。
卞城王知道仡沙是谁,更知道那女鬼是谁。
几个时辰后,仡沙的说书摊打烊。
待到人群散去,卞城王踱步朝收拾东西的仡沙走去。
木桌边,仡沙手上利落,一边搬椅子,一边朝来人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卞城王黑袍一晃,坐到一旁的宽凳上,显得威严极了。
卞城王开门见山道:“你可知,方才那与你讨论研习的女人是谁?”
仡沙毫不见外,头都没擡,随口道:“我的榜一大姐。”
卞城王:“……”
卞城王顿了顿,直白道:“她就是被寨黎残害致死的女人,碧蛟的妻子。”
仡沙闻言,手上一停。
她缓缓回身,看向这位微服出访的阎罗,见来人姿态威仪,口中赫赫,猜出此人身份尊贵,知道这人所说应当是真的。
仡沙慢慢放下手上的东西,站直身子,问道:“她不是死了好多年了吗,怎么还没投胎?”
“鬼魂自己不愿走的话,我们不会过多干涉。”卞城王擡了擡下巴:“你不也是吗。”
仡沙有些犹豫:“那她……也是在等人吗?”
“是,她在等人。”卞城王道:“只是地府时光漫长,她已经完全不记得生前事,也不记得自己在等谁了。”
说到此事,仡沙不似以往那般能说会道,显得沉静了些。
片刻后,仡沙问道:“当日在天子殿论生平功过时,阿黎说她是和碧蛟同归于尽的,碧蛟怎么会还没来地府?”
卞城王看起来格外傲慢,不甚在意道:“碧蛟来不了这里。”
仡沙皱眉不解:“为什么?”
卞城王:“碧蛟乃是妖族,众人大多不知,妖族死后入泰山府,不来这鬼族地府。”
仡沙闻言,焦急一瞬道:“那她岂不是白等了?”
卞城王见仡沙着急,轻笑一声:“如此说来,也算是白等。”
仡沙抿了抿干唇,沉声道:“我见客人身份尊贵,不知为何,要特意告诉我此事?”
卞城王:“再过几日,天尊的玉清境将会有场大典。”
仡沙不解:“玉清境?”
卞城王:“你熟识的那只狐妖,季听奕,要与天尊成婚了。”
仡沙嘴唇微张,惊讶道:“季前辈要成婚了?”
卞城王老神在在:“你既身死,已入鬼族,我也不妨告知你,地府从前有些错处,此番天尊回归至尊之位,恐怕要怪罪。”
自古听话要听音,仡沙瞬间秒懂,随即露出些为难神色,婉拒道:“我是与季前辈等人一同生活过几日,可恐怕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卞城王:“倒也不是让你开口为地府说些什么,只是希望你能和徐监察一道去人间走一遭,送趟贺礼,届时不要让场面僵住便好。”
徐监察打算撂挑子跑去投胎的事,最近传得沸沸扬扬。
至少,有仡沙在场的话,她可以告诉季听奕,徐监察对她还是颇为照顾的。
这架打不起来,搞不好徐监察也不会玩命要跑了。
一石二鸟。
仡沙一时没有回话,她想了良久,才道:“我想,您方才口中所说的天尊……应该就是方归赈吧?”
卞城王:“没错。”
仡沙:“我与方归赈相处不多,只因他身中合欢蛊一事才与季前辈等人结缘。不过以我对他片面之缘的了解,若是那人的话,我想不论谁人出面卖人情,事情的结果都不会有变化。更何况,我想您所言的‘地府过错’,应当也不是好调和的,若真因为我与季前辈的交情……”
仡沙说着说着,顿了顿,明言道:“我不想让朋友为难。”
她虽拒绝,可一番话颇为陈恳,倒是让卞城王生不起气来。
卞城王:“那若我再许你一项特权,可随时入三层狱中的火坑狱,在入口处看寨黎受刑呢?”
久经无数光年,阎罗惯会拿捏人心,卞城王不等仡沙开口,悠悠道:“你若不去,等她出来,还要足足八十一年。这八十一年可不是梦境,也许会漫长得让你痛不欲生。”
仡沙闻言,微微敛目。
自从死后,时间的概念在她心中逐渐模糊。
卞城王的话,让她格外思索了一会。
不多时,仡沙嘴角一扯,笑道:“我知道八十一年很久,可我去那干嘛,去看她在火里疼得死去活来?我才不去。”
卞城王没想到仡沙会拒绝,脸上绷紧了些,他思虑再三,又道:“那若我再放宽一些,减她刑罚呢?”
他话音刚落,只见仡沙立刻开口:“不不不——”
仡沙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念叨道:“千万别、千万别。”
这下,把卞城王整不会了。
“为什么?”
“就让她在里面受罚。”仡沙道:“判罚时,监察大人说过,寨黎伤天害理,罪无可恕,生前事已经不能改变,那她便要好好赎罪,将别人承受的痛苦一一抵过,再回来见我。”
鬼城喧闹,又暗无天日,无人注意到乔装打扮的卞城王与一只说书小鬼说话。
卞城王:“如此说来,你还要在这说上八十一年的书了。”
仡沙笑起,不甚在意。
“多久都行,我可以等她。”
卞城王见仡沙说得干脆,心知白来一趟。
几句闲话后,阎罗大人黑袍一甩,回了阎罗殿。
街边,仡沙继续收拾桌椅。
一道布满伤痕的魂体缓缓靠近,停在她身后不远处。
女鬼是回来找仡沙补充民俗故事细节的,她念叨着“晓月”两字,又揉了揉一团浆糊的头。
仡沙将桌椅都摆好,转身还没迈开步,便与她打了个照面。
在得知这只女鬼就是被寨黎害死的碧蛟妻子后,两人再次相见,仡沙忽而有些没来由的心虚。
她走到女鬼身前,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女鬼:“在你知晓的祭月习俗中,有没有一种祭礼,叫做晓月礼?”
仡沙回想片刻,摇头道:“你说的是满月礼吗?”
“不是满月礼。”女鬼皱着眉,可见对自己将前事忘空十分懊恼:“我方才听你说了这么久,忽而隐约想起来,我除了在等一个人,也在等晓月。”
仡沙望着女鬼皱巴巴的脸,想了想:“既然这样,之后摆摊时,我帮你问问其他过路鬼魂。”
鬼城有时繁华,一如人间万象。
仡沙自这之后,在摊位一旁立了块大牌子,帮女鬼询问“晓月礼”一事,可不少时日过去,暂无所获。
时间缓慢流逝,几月时间下来,仡沙在城门口说书,赚了不少鬼城里可通用兑换的铁币,又将鬼魂们平日喜欢的故事写成小画本,跑到鬼城门口叫买,仍是生前那副生意人的样子。
她打算得极好,正好借着鬼城门口人多,她还可以再帮女鬼问问有关“晓月礼”的事。
鬼城大门处每日路过鬼魂足有千数,只是一段时日下来,她仍一无所获。
渐渐,仡沙开始觉得这不大正常。
她考虑再三,最后拎了袋蜡烛元宝,跑到了监察大人在城中的宅子里。
恰逢沐休的监察大人打开门后,嗅着蜡香,将仡沙领进了正堂。
两人坐好后,仡沙也不见外,直问道:“大人见多识广,可知人间的‘晓月礼’一事吗?”
监察大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道:“退卡。”
仡沙自说自话:“这‘晓月礼’是否是津港习俗?可我在津港多年,从未听过。”
监察大人:“先把我的卡退了。”
仡沙:“如果不是本地习俗,那是否是外来习俗?我记得,那个年代非常注重外来交流。”
监察大人脑壳痛:“你把我的卡退了,我告诉你。”
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成了仡沙的活招牌后,总怕有人上阎王殿告他官商勾结。
监察大人觉得,这卡还是退了为好。
仡沙知道他什么意思,只是有些奇怪:“您若不想要那卡,直接撕了不就行了?”
监察大人:“这怎么行,这是你那摊位推销出的第一张会员卡,我总要给你留着,否则你知道后,来我这里一哭二闹三上吊,我可不擅长应对难缠的小鬼。”
仡沙险些失笑,答道:“行,我给您退卡,您告诉我晓月礼的事。”
监察大人:“我知道此事你不是为自己问的,可你是否知道,那女鬼生前的身份?”
仡沙:“我知道,有人告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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