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之怨（2/2）
方归赈：“是很简单，因为所有的一切准备，都已经在数千年间筹备好了，而这数月忙碌，也将开启九黎壶的条件全都完成。此时天劫之期未到，我强行开启，九州山河也不会像当年那样，让世人饱受颠沛流离之苦。所有我能做的……我都已经做完了。”
季听奕：“你说所有怨气由你承受，你要如何承受？”
方归赈：“怨气之源，乃人世八苦。我有信心将所有怨气一一接纳，无论付出何等等价、或翻倍的痛苦。”
季听奕嘴边微笑：“便是说，若我挨了一刀，生出了一道怨气，你便愿承受任何可以平复我怨气的代价，甚至更多，哪怕是挨上两刀吗？”
方归赈点头：“是。”
季听奕徐徐道：“所以你才不需要我体内的玉清灵气，因为你知道，那道可以和怨气抗衡的意志，才是破除天劫的关键。”
方归赈眼中带上不加遮掩的爱意：“这是你赋予我的，是你当年送我入轮回，才能让我在人间，找到这个答案。”
季听奕轻轻喃喃：“八苦……”
他温柔问道：“那这些转世为人的日子……比起你从前的身份，是不是很苦？”
方归赈摇摇头：“不苦。”
季听奕笑起：“怎么，人世八苦，别人都苦，就你不苦？”
方归赈想了想，还是摇头：“或许从前苦过，但有你之后，不苦。”
他薄唇缓动：“那日真正拥有你之后，我才发觉，千年顿困，是怎样的值得。”
方归赈从不曾回想，他一路荒芜，尘世浮沉中，有多少醉梦，曾念及梦中人影。
他只是在无数次两鬓斑白时，想到那日雪落发间，他的阿忆是如何风华无双。
黑雾翻滚入天，化为道道龙卷。
季听奕眼中一片轻柔：“我从前竟没发现，原来你平日满口教条，情话却也说得这样好。”
方归赈听着身后传来的狂乱风声，平和道：“今日一别，云华小境脱出人间，恐怕我们不会再见了。大封落成之后，你体内九黎怨气会尽数离开，且我身死，三魂脱出……阿忆，你要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季听奕：“你应当知道，你就算为我谋划好一切，可对我而言，与这些东西相比，我只想要和你在一起。”
方归赈：“我知道，但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所有的事情。”
季听奕一时无声，看着眼前人的双眼。
季听奕有时会想，他对眼前人的爱千年未变，在这永无停歇的天地间，应当算是件很稀奇的事。
可此时他发现，一点没变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他这心上人，永远心如明镜，眷顾着天地万物，叫他一时爱极，就连九黎之怨沸腾于耳，仍然生不出一丝怨怼。
浅笑间，季听奕朝方归赈擡起双臂。
“那在走之前，再让我抱一下。也叫你看看，这几千年来，我有没有再长高一些。”
方归赈含笑问道：“还想继续长高吗？不是早就已经可以抱住我了？”
季听奕目光轻柔：“是啊，我的师父，已经可以给我抱了。”
他道：“这样想想，就算我们再分开，我也不会难过了。”
星台边缘，方归赈迈动脚步，一步步朝季听奕走去。
他迈入季听奕张开的双臂，轻轻抱住那道身影，心中一时错乱，当年衣衫在柔光中交错的模样，仿佛离得极远。
方归赈轻嗅季听奕发间清幽，细声呢喃：“今天没有下雪呢。”
季听奕手臂收紧，掌心搭在方归赈的后心处。
他指尖轻触那块曾经被玉清剑贯穿的位置，双眼轻轻阖起。
继而，他道：“我也真的很爱你。”
季听奕声音微哑：“就算天地明言，你一定会离我而去，我知道一切无可奈何，我也还是很爱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掌心微凉，化出一道金光。
多年痴心，季听奕在此时此刻，忽然觉得，其实天道待他极好。
因为他想做的一切，总能做成。
他将掌心金光，静静贴上方归赈的后心。
季听奕：“帮我给王霖曦道个歉吧，我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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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南山中，深谷呜咽一瞬安静。
钟暮遥与所有表兄看着脚下停止震动的山体，不解地面面相觑。
龙虎山外西二十里，张宗泽看着翻滚而成的黑雾，刚要施行封印之术。
可就在此时，天边黑雾却一反常态，突然停下所有动作。
京安水雾轻抚众人睡梦中的脸颊，听尘阁内水仙葱郁，映着院中忽而愣住的神女。
藕花胡同外，王霖曦刚刚回到值班岗亭，却不知为何，望着手中的细剑，心中猝然一空。
所有的天地之气，在那道金光亮起的瞬间，仿佛同时静默。
整个九州，在一息之间停下。
明黄符箓散发着睥睨万物的震慑之能，仿佛能撕裂苍穹。
天劫中的怨气云卷，也在此时此刻，一并凝滞起来。
季听奕的耳边忽而一静，所有鬼声消失不见，只剩下他与方归赈的心跳交错。
方归赈双目怔住，感受着后心处的镇压之力，却发觉自己连开口都不到。
季听奕知道方归赈已然无法行动，唇边轻轻弯起。
钟南山的钟家秘宝，那件触碰天道所得的馈赠之物，原只是一道符箓，镇天符。
季听奕的声音里，带了一些笑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身后八枚镇山印一直对着我，只要我一出手，你就会像当年一样，把我随便捆了扔在一旁，对不对？”
方归赈全身紧绷，却只有指尖能微微挪动，不断细颤。
季听奕微微仰头，在一片静世中，看向山川黑雾。
“玉清，你听好。”
“我已经替你守了四千七百年的人间，也不在乎，再花上千年万年，去守一座山。”
季听奕微微笑起：“你大概会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我空耗千年光阴，才终于等到一个，可以真正将你从天地大劫中拯救出来的机会，怎么可能什么也不做。”
他的声音既轻又缓：“我知你想拯救九州，如命定的那样，开辟此间清灵，而我今日此举，的确没有那么伟大，归根结底，也只是想救你。”
季听奕说着，痴痴笑起。
“你心知肚明，我背负九黎之怨数千年，日日与怨气共处，才是这世上唯一有资格做这件事的人。其实……我当真不介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说，我都愿意。”
“我方才是说，我不会捣乱，只是想来陪你。可你骗我一次，我也骗你一次，我们扯平了。”
千年不歇的眷恋，一如两人相缠的发间。
季听奕双眼轻闭，将体内所有玉清灵气一瞬放出。
灵力倾泻而出，势如猎猎山风，朝他紧紧相拥的身体灌入。
方归赈双目忽而微亮，体内沉疴在熟悉的灵力中尽数消褪，更生无数天道流转，涌入他本不该拥有一颗心脏的胸腔深处。
可与此同时，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与慌乱，却从方归赈的心中涌出。
他眼眶一时刺痛，连双臂也颤抖起来。
季听奕将玉清灵力尽数还回，也将“天尊”的身份，一并还给了他。
那份弑师叛道的过往，连同滚滚爱意，都将如梦醒一般，成为一位“天尊”不会在意的过往。
摇摇欲坠中，季听奕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他的皮肤在柔光中变得几乎透明，仿佛马上便会消失。
直到柔光渐熄，季听奕微微后撤，看向方归赈一片血红的眼眶。
他小声轻念：“我会做好的，你不用担心。”
继而，季听奕轻轻松开方归赈的身体，朝着石栏迈动脚步。
身形不稳间，季听奕步步朝前，忽而发现，他那漫长永生的天狐之身，原来也是会老的。
如此说来，那应当也可以算是，他和心爱之人度过一生，来到了步履蹒跚的终时。
星台边缘，季听奕远眺面前的怨气与深渊。
妖力一时狂乱盛起，没入此山云间。
八古阵在沸腾的妖力中再度现世，意欲将人间天劫、与应劫之人，一同封离九州之外。
劫之一字，若能参透，本不难解。
只是这一场天劫，竟困了他与方归赈四千七百年。
季听奕的声音渺小至极，唇边带着浅浅笑意，对身后人道。
“我只要你能平安的活下去。”
“不会再有任何谋划利用了，你喜爱的人间，你就尽情去爱吧。”
“只是也要记得，不要忘记替我，好好爱你自己。”
巨渊之中，季听奕纵身而跃。
他的声音一时遥远极了，散在再也无法触及的远方。
“方归赈，我希望你不再是玉清，而是充满自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