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如来已死,观音诞生。(1/2)
第28章如来已死,观音诞生。
佛寺宫室中,檀香绕身。
褚清思把手伸到炭盆上取暖。
枷罗木珠就悬在左腕。
她垂下一双眼,眼底平静:“师兄可知流言是从哪里而起的?”
那日归家以后,她便以思念家人为名,成功留在家中休养,父兄及大嫂为让她能够安静养疾,果真开始不在家中会客,如此至少可以不给他人可以谋害父兄的时机。
随即,自己又命家中奴仆将所有居室、疱屋、浴室、马舍、议事的厅堂悉数清扫。
皆未曾发觉有何异常。
甲胄、长刀更是没有。
何况,昔年因为父兄信佛道,所以连佩剑都无。
及至春二月丁巳日。
距三月朔,已经只剩四日。
洛阳却忽然出现一句谶言[1]。
即:如来已死,观音诞生。
有僧人以为如来已经涅槃,即将进入佛家经典中所言的最大的一次劫难,天下会因此陷入混乱,君臣颠倒,父子不再。
于是,贤劫诞生的第五尊佛会来到此世为人以拯救众生,观音身为如来的胁侍菩萨之一,必定知道是何人。
所以在如来死后,观音也将带着如来的意指诞生在此世。
然,又有僧人言及观音已经诞生,并十分具体的言明就在十七年前,且常年于长安、洛阳的佛寺之中幽居修行,所为的便是等待第五尊佛的出现。
褚清思从须摩提口中知道此事以后,对于洛阳突然会出现如此言论就始终都有所忧虑,因为谶言中的经历与她有些类同。
去岁女皇又为自己赐字观音。
父兄前世的死期也已经将至。
如今即使只是一件如蝼蚁般的细微小事都足以让她绷紧脊背。
褚清思心中明白,玉阳公主使得更多蠢蠢欲动的人注意到了自己。
因这句谶言与佛家有关,而她在洛阳所熟识的僧人极少,且距离白马寺太远,最近的路途也需要乘车从上东门出洛阳,若是去问机圆与支迦沙摩,必然过于招摇。
所以她只能来天宫寺找神湛询问。
可神湛听后,摇了摇头:“流言并非是从洛阳内城的佛寺传出,而是在城郭之外,听闻是河南道的一名僧人在经过邙山的时候,忽看见有高树轰然倒下,但四周的树林又皆完好,故好奇去看,在上前观察的时候才发现内里早已经被虫蚁啃噬殆尽,树干亦是。其中奇异的是所啃食之处,刚好可以成文
,即那句谶言。”
而邙山自周朝始,便葬有很多帝王。
使得谶言更能够取信于民。
褚清思擡眼,神色愈益凝重:“那此人是否与长安、洛阳的权贵有所往来?”
在岁首,旱涝灾祸频发。
突厥屡次侵犯国土。
如果又再有闻名天下的大德加以宣扬,将此与女皇以周代唐联系,认为这就是佛家经典中最大的劫难。
一切都难以挽回。
神湛有些迟疑的点头,似乎自己也不能够给出过于确定的答案:“他虽然在河南道略有名誉,但仅在百姓之中,未有门阀或宗室子弟前去拜谒,而且从未于洛阳佛寺或长安居住,此次也是因代州的一座佛寺请他去成为上座,所以才会经过邙山。那座佛寺亦是当地百姓常去拜谒的之地,乃百姓所请,与任何权贵都无关。听闻如今高树也已被河南内史遣武士围了起来,那句成文是真实或是虚假,尚未有定论。”
尚未有定论。
褚清思于心中默念这几字。
而后微笑着向僧人答谢,起身离开。
待走至殿庑下,朝身侧所侍立的随侍命令道:“遣人去白马寺。”
她已经深知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
三日的休沐结束,重新回到太初宫治政的妇人也仍然以袒领半臂示人,未再穿圆领袍或胡服,义髻前簪着一支黄金步摇,如帝王冠冕。
集仙殿中,她负手伫立。
视线在周俊及张敛二人身上来回扫过。
张敛弯腰拱手,嘴角的笑意已经快要压抑不住,此事足以让他再次升阶,他想擡头看妇人的神情,但又不敢僭越。
但最后,女皇看向宫室大门。
男子从殿外走来。
妇人振声道:“拂之,你去。”
李闻道立于殿堂中,闻言擡眼,如利剑出鞘。
“赐死鲁王及五子。”
*
鲁王必然要死。
这是在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
因为他曾经是大唐天子的身份让女皇陷入终日的惶恐之中,所以只有死才能破局,此也是历代开国君主皆会做之事。
先君的存在会提醒着天下众人,新君得国不正。
倘若无妖僧佛秀的事情出现,或许鲁王还有生存的时机,但如今有女身五障的流言在,他就不能活。
不循三尺法的周、张二人遂以女皇意指为狱,因在鲁王所居住的宫室内未能得到其谋逆的依据,便以酷刑榜笞鲁王身边的宿卫、内臣及宫人。
直至听到他们亲口说出鲁王意图谋逆几字。
但事实是胆小怯懦的鲁王并无、也不敢有谋逆之想。
周张二人不敢在高宗陵墓之中妄为,于是将宫人内臣尽数带离去讯问。
同时,李闻道也被鲁王李芳遣内臣请至堂上,跽坐在西面,听着已近四十的鲁王陈说着数载来的心事。
鲁王跪坐案后,低头言道:“吾自认天资愚钝,难堪大任,生母也只是一位姬侍,高宗并不喜爱吾,所以吾在长安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太子可以是萧氏之子,可以是王氏之子,也可以是武氏所产下的五郎、六郎或七郎,可绝不会是吾这个庶子,但吾却可以是高宗与武后争执之下的牺牲品。”
“只是因为天子一怒,吾就需要为此付出数载的代价以求生。”
昔年的太子之争,他从来都没有肖想过。
他费尽心思,只是想要继续茍活。
身为高宗长子,又如何。
最后,鲁王叹息着认命:“吾可以死,但吾的妻及子女可否能宽恕其性命,他们不应再沦为高宗那一怒之下的陪葬,便让吾来彻底终结多年前高宗与武后的那一场争吵。”
这样一个畏死之人最终接受生为高宗子嗣的命运,以自己的命来换家人的生。
而男子无言可以回应,因君臣之别才出声答道:“鲁王要相信圣人。”
鲁王似乎也察觉到男子的言外之意,笑意悲凉:“但愿吾与李侍郎再次相见时,还能促膝长谈。”
*
“让鲁王有尊严的离开。”
“他虽大逆不忠,可终究是高宗之子。”
妇人最后如此说道。
其中还夹杂着一声长叹。
似乎是在为将死的孩子感到可怜,神情亦带有忧伤。
这也是她遣男子前去的意图。
周俊、张敛身为小人,一心要权势,为了取悦自己,或许会行虐杀之事。
如今绝不能再如此行事。
不然,将物极必反。
执政五载,即位三载,她任用酷吏达到了很多政治目的,可是其残忍的手段也已经使得洛阳、长安两地开始出现有人在痛骂酷吏之流。
何况李芳虽然愚钝,但数载以来也算纯孝。
不似佛奴,一颗心全在外人那里。
李闻道拱手禀令:“臣知道。”
在瞥了眼殿中其余二人后,他转身离开。
*
数刻后,男子轻裘革带。
乘马从上东门离开了洛阳。
陆翁手中拿着一张绢帛,想起郎君离开的时候,曾将此帛书亲手递给自己,并命令他遣人送去尚善坊天宫寺。
虽然语气难辨,不知其中情绪,但在去长安之前也要给褚小娘子的,必然十分重要。
最终老翁决定亲自前去。
*
事情处置完毕。
褚清思也已预备离开。
右侧的随侍遂将帷帽递给女子。
褚清思看着爬上高台的人影,只觉得熟悉,遂停下脚步,擡手轻轻拂开眼前的白纱,长眉微皱:“翁翁?”
陆翁听到高处似乎有声音落下,喘着粗气在一级石阶上止住,而后仰头高望,见到带着皂檐笠帽的女子于高台站立,白纱复住半身。
而绛色罗裙与翘头红履是那么庄严。
白发老翁也愈益迅疾的爬阶。
再向女子叉手:“褚小娘子。”
褚清思收回手,任白纱垂落至膝弯处,随后才隔纱询问,声音绵软轻柔,带着对尊长的崇敬:“翁翁为何来此。”
陆翁低着头,双手奉上绢帛:“这是郎君命仆给小娘子的。”
褚清思浅笑接过,同时问道:“阿兄在家中?”
帛书被女子从掌中取走以后,陆翁擡起头,但双手依然习惯性的保持着卑下:“郎君刚奉命出发去了长安。”
在老翁的回答声中,褚清思已经将帛书展开,随即神色忽变。
【圣人赐鲁王死,使公勿谏】
*
前进的犊车内。
褚清思跪坐,周身肃穆。
她不动声色的把帛书收好。
突然察觉到自己有一个很大的错缪。
倘若依然还是遵循前世,女皇从褚家搜出甲胄,父兄被定为谋逆之罪,也要经过讯问才能定罪,即使是死罪亦绝非如此之快。
但前世未死的韦比丘已经被玉阳公主的谋逆罪累及。
那,父兄之死是否也会有所改变。
不再是因谋逆而死。
是鲁王。
*
女皇要赐死鲁王的消息很快便无胫而行。
堂上,父子二人在讨论。
褚儒头上戴着软脚幞头,因前日从马背滚落,用手臂撑地减缓冲击的时候,手腕有所损伤,此时还裹着白绢。
他看向跪跽在东面的长子:“你是从何人口中得知的消息?”
刚从太微城归家的褚白瑜先朝阿爷低眼拱手,随即才回答:“裴氏子弟。”
从得知的消息来看,鲁王有五子,已经皆不能活。
但至少,鲁王妃及其余几女活了下来。
思虑良久,褚儒放下在看的简牍,从几案后面站起来:“我去谒见圣人,看能否留鲁王一命。”
谨守人子之礼的褚白瑜也随着尊长起身,然在转身拱手的顷刻间,看见了站在堂前的女子,她手里还拿着刚摘下的帷帽。
眼中虽然仍有往日光亮,但过于平和。
褚白瑜一时未能适应。
“梵奴。”
褚清思把帷帽递给随侍,随后走到堂上,向父兄举手行礼:“圣人命阿爷居家养伤,如今是要去何处?”
自己命驭夫以最快的速度驱车回家,庆幸还未迟。
褚儒与长子对视一眼。
褚白瑜缓缓摇头,表示非他所言。
褚儒遂也装作无事的和蔼笑道:“我有事需谒见圣人,会乘车去,不会伤到手,梵奴不必为此忧心
。”
褚清思不愿消耗时日的周旋,直言道:“但是鲁王有罪,阿爷要为一个罪人而再次触犯圣人吗?”
闻言,褚儒也并不意外,当下望向堂外,似在遥望长安:“梵奴,这就是臣。”
数日前,褚清思曾在女皇面前为老翁美言,如今又开口为妇人美言:“可他已经不是君,身为人子、人臣,忤逆圣人,他理应伏罪。圣人也绝非是那类白黑溷淆、喜好杀戮之人。”
褚儒迈步下堂:“梵奴,即使鲁王有罪,但他们都是高宗的后嗣,你我岂可看着高宗走上绝嗣之路。”
褚清思与其直视,从容对答:“太子、楚王、汉寿王亦是高宗的后嗣,他们还在,谈何绝嗣?”
太子李询、楚王李照、汉寿王李惠,皆是高宗与武氏之子。
不论如何宠爱子女,褚儒终究还是一个生活在君臣父纲秩序中的人,再而三的被反駮,言语间也带有严父的厉色:“难道要等高宗真正绝了嗣才该有所行动!”
见况,褚白瑜疾步走出,将小妹护在身后:“阿爷,梵奴是忧虑我们之故。”
在相持中,褚清思不疾不徐的屈膝跪下,最后伏拜,似乎是在悔过伏罪,但神色如旧:“倘若阿爷与长兄会因此而死,阿爷也要去吗。”
褚儒笑道:“梵奴前面不是还与阿爷说圣人绝非是此类会随意诛杀臣民的君主?”
褚清思心中一哽,忽然失语。
愤怒散去,疼爱子女的褚儒摇头叹息:“青雀,将你小妹扶起来。”
闻见耳畔离去的脚步声,一滴眼泪在眸中渐渐凝聚,就那么挂在眼下,最后从褚清思的眼眶内滑落,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褚白瑜屈下右腿,跪在地板以支撑自己的全部重量,两只手扶着小妹的双肩,眼中的焦灼已快漫出,直烧眉心:“梵奴,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褚清思用手撑地,缓缓从地上跪直身体,神志衰颓,仿佛无骨的任其左右轻晃,眼泪与愤懑在内心逐渐积压,她分明就可以改变,分明就可以不复循覆车之轨。
洛阳臣民何其多,为何最后最大的阻碍是自己要竭力去拯救的家人。
她不解。
她怨恨。
她觉得很痛苦。
这些情绪一点点的积蓄,使得她急切的需要往外宣泄。
积压过多后,喉咙恍若有荆棘生长,褚清思迟缓出声:“因为我差点就死在韩王手中,阿爷和长兄为何就是不能够认清如今天下的局势?”
“大唐已死,如今已是大周。”
而隄梁一旦溃败,如大水倾注。
她无法自抑情绪的发出声音:“知道大唐是如何亡的吗?就是阿爷如今要去为其求情的那个人所亲自葬送的!他若是曾为大唐、为高宗尽心竭力,大唐就不会沦为大周,至少不会是如此轻易。”
“那是李唐!”
“他才是大唐天子!”
“那是他李家的王朝!”
“可他对大唐的忠心甚至连阿爷都比不上!”
褚儒在甬道停步,隐隐约约闻见堂上的声音,神色渐渐变得凄怆。
他这位小女前面所言,其实也曾是很多旧臣所想。
褚白瑜听着小妹对自己与阿爷、对鲁王近乎悲愤的指摘,内心却生不出丝毫的愤怒,惟余疼惜,还有一股巨大的悲哀袭来,若巨海之洪流。
她心中有诸多痛苦。
她在试图诉说。
这几乎是自己下意识的想法。
褚白瑜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小妹好像始终都是一个被迫去承受父兄所有决定的人。
他无声揽过小妹,将其抱入怀中。
想起了更为久远的事情。
褚清思如昔年那个孩童趴在长兄怀中,喉中呜咽不止,最终又重新回归到平静,绝望的缓慢的溢出一言,其声哀哀:“为何还要去为他求情?”
*
车驾停下后。
褚儒因右手不便,故用左手扶持着车辕从车舆下来。
而在又长又深的甬道前面,对大唐仍有感情在的旧臣也已经等在这里。
其分别是侍御史宋晖、天官[2]尚书崔如崇。
为贵的崔如崇率先向这位陇西郡公拱手:“褚公也来了。”
褚儒环视过去,心中突然感到有些不安,压低声音询问前者:“你们二人为何来了太初宫?”
礼毕,崔如崇将合于胸前的手臂放下,代其余几人回答道:“听闻鲁王曾参与了赵王李悯及驸马娄罡、萧彻的谋逆,圣人在数刻前就赐鲁王自尽,李拂之也已禀令出发去长安,我们来看看能否尽力保住其性命。”
鲁王李芳毕竟曾是大唐的天子,若就如此被赐死,他们身为臣,心中必将会为此对高祖、太宗及高宗都深感愧疚,何况此举是要鲁王李芳一脉彻底绝嗣。
高宗本就子嗣稀少。
高祖、太宗的子女皆有三十、四十之数。
他才只有十二个子女。
高宗的后嗣也已只剩四人。
其中有三人都是武氏之子。
不论是出于昔日的君臣情,又抑或是出于要延续高宗子嗣之情,鲁王都不应死。
而且鲁王又岂会谋大逆。
倘若他有此胆魄,大唐就不会沦为大周。
“何时到的?”
“刚至。”
褚儒对此摇了摇头,见四周无宫人,想着大约还未被更多人看见,叹息着挥手:“你们迅速离开,不可在此多留。”
宋晖仍心有疑虑:“那鲁王...就不救了?”
褚儒看着前面深长的甬道:“圣人那里我去谏言。”
他清楚以妇人的性情,若忤逆其意,只会适得其反,她所决定要做的事情,众人只能服从,何人敢异议,妇人就会让其远离中央,再无异议的能力。
且自己心中也只是因为难舍与高宗的君臣情,不忍其子孙被杀才来求情。
倘若妇人坚持要赐死鲁王,他亦不会再坚持进谏。
因为鲁王实在是难堪大任,不值得再为此而竭尽心力,所以在许多旧臣心中也都早已认同李询为大宗。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