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明月逐来(三) 王爷,你……(2/2)
卢月照打开信件,看得仔细。
卢齐明在世时和卢月照说过李康泰身后的李家,他大伯在京中为官,官至大理寺卿,而李康泰的父亲李垄家财万贯,身家雄厚,至少在这个县城里,没人能动得了他李康泰,上次卢月照被劫掠,也是因着当时卢齐明的旧友前太子太傅章晋去信京中和李康泰父亲李垄,这才让李康泰有所忌惮,不敢再祸害卢月照。
卢月照知晓张知县的无奈,这件事张知县管不了,哪怕是赌上他的官职仕途,也不一定能够动得了李康泰半分汗毛。所以,哪怕是这张诉状,她也没打算递到县衙。
只不过,卢月照没想到,李康泰此次作恶已经在十里八乡传开,但凡还有些血性的就没有不气愤的,更何况周遭受过卢齐明大大小小帮助的人,张知县亦是如此,听闻私塾被烧他心痛不已,没有这间私塾,哪有他今日为官一方。
他也想为卢月照,为东庄村,为整个乡县被李康泰迫害的男女老少做主,只可惜,他这个“父母官”实在是无能为力,他承认自己软弱无能,可他也不愿治下百姓受此苦楚,需要有人为他们摇旗呐喊,伸张正义。
【梨儿或可进京寻我侄儿庄敬,他现为刑部员外郎,为人刚正有度,且与李康泰同在刑部任职,可问询他一二,但切记不可冒进,应徐徐图之,平安为上。】
李康泰现任从九品刑部司狱,这样的恶霸也能任职刑部,确实可笑,可也是事实,证明他李家确实有手段,有靠山,他李康泰,不好动。
可是卢月照不相信,难道这天下就没有王法正义能够惩治李康泰了吗?
正因为卢月照不信,张知县不信,东庄村的村民不信,所以才有了这一纸诉状,要和李康泰纠缠到底。
三日后,卢月照带着不到一个马车的行李踏上了进京的路,临走时,陆家婶子依旧坚持让她把旗儿留下,卢月照还是没有答应。
因着她不在,李康泰便牵连了村中无辜老幼,若是再让他知晓旗儿在陆家婶子家里,卢月照害怕会给陆家婶子惹出祸事,她不敢去赌,也不能去赌。
这是她和李康泰之间的恩怨,不应由旁人再为她担任何风险。
由她开始,也应由她结束。
昨日清晨,卢月照来到了卢家坟地上香,也和祖父卢齐明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她相信,祖父一定会支持她这样做,也一定会在天上保佑着她和旗儿平安归来。
可在她丈夫“清明”坟前,卢月照却不知晓该说些什么,这个人,和他有关的事,她都忘了,偏偏心中像是有万千虫蚁在啃食,又像被人扼住了喉颈,痛苦,窒息,明明心中有万般情绪,千种纷扰,但就是找不到一个出口能让她诉说。
“放心。”
伴随着这两个字的,是卢月照眼下的一行清泪与心中涟漪。
马车启程,尘嚣四起,渐渐将一路送到村口的东庄村村民的身影模糊。
今晨,卢月照写了一封信寄给周媛,好在周媛所在之地距离东庄村甚远,卢月照只说自己有事进京,她不愿意让周媛和马大娘平白担心。
这年的春日过得很快,卢月照还没来得及欣赏卢家院中的满树梨花,花就落了。
春,快尽了。
*
“王老伯,我们在前面茶寮歇歇脚用过饭后再上路吧。”卢月照掀开帘子说道。
“行嘞。”
马车停得安稳,卢月照抱着孩子坐在茶棚下。
旗儿睡得香甜,卢月照腾出一只手来用饭。
赶车的王老伯在卢月照身旁坐下,擦了擦汗。
王老伯也是庆虞县东乡东庄村人,只不过自他这辈起就远走外乡,现下一家人已经在京城扎下根,在皇城脚下讨生活,前些时日王老伯回乡省亲,正赶上卢月照要去京城,听说了李康泰的恶事后,他主动要求和卢月照一同上路,给卢月照驾马车,路上好有个照应。
王老伯吃饭吃得飞快,喝完碗里最后一口汤后,他帮着卢月照抱着孩子。
“旗儿长得真是俊呐!”王老伯感叹,“我老汉从来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奶娃娃,又好带的很,也不认生,平常不哭不闹的,给你省了不少心。”
卢月照笑了笑,“是,旗儿确实没怎么闹过我,就连睡觉也和大人的时辰差不多,我也很少起夜去哄他。”
“这娃娃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将来啊,要做大事哦!”
卢月照笑着摇头,“我只希望他能平安康健就好,不求其他......”
后面的话被打断,卢月照转过头,向着声响传来的方向看去。
来者气势汹汹是军中士兵,行军途中,无人交头接耳,庄严敏捷,踏地有声。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军士押解的五个犯人,为首的人犯窝在囚车一角,发丝蓬乱,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眼睛露出,一片灰蒙,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魂魄,麻木空洞。
距离从东庄村出发已经过了十日,再有一两日便会到京城。
茶寮歇脚之人纷纷站起观望,士兵们目不斜视,心无旁骛,手中紧紧握着刀戟,队列旁骑马的几个兵长目光扫过人群,时刻注意着人群中的动静。
队伍很长,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周遭百姓也久久没有出声。
“方才那些军爷是什么来头啊,我数了数,足足有二三百人呐,这么多人就押着五个犯人,这是犯了什么事儿啊?”一个年轻人率先打破了寂静,开口问着周围人群。
众人摇头。
来这里歇脚喝茶吃饭的人大多数是去往京城的过往行人,初来乍到,自然不清楚发生何事。
“嗐,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也不妨和你们说说。”店主说道。
众人见状,都凑到了店主身旁。
店主继续说着:“自从咱们这位先太子,呸!”店主拍了自己一巴掌,“瞧我这嘴,咱们太子殿下不是又‘活’了吗,只不过皇帝都换了两回了,先是庶兄,现今坐上龙椅的是殿下的小侄儿,一个一岁多的娃娃,现在不能再叫太子殿下了,要唤干王。”
“自从干王殿下回京摄政,便开始追查一年前自己被害之事,一定要把朝中和北戎人里应外合的卖国贼人揪出来,这不,查的第一处就是当时被劫的西北军营,已经将当时给北戎副将行便宜的兵部太仆寺朱连广一行查处,这个朱连广是大约二十年前康王之乱的余孽,已经被朝廷以通敌叛国之罪下令砍头,株连九族。”
“朱连广?这名字起的,可不就被株连了。”有人打趣道。
“后来呢?”
店主喝了口水,继续说道:“朱连广一案已经了结了,但是西北军营还在被查着,这不,顺着朱连广的案子,就查到了和他有关的军营贪墨大案,刚才那五个犯人应该就是牵涉其中的案犯,押解他们的军爷,都是干王殿下的亲军。”
被解了疑惑,人群慢慢散开,继续坐回自己的位置用着饭。
“啧啧啧,看看干王殿下的雷霆手段,若不是当日遭人暗算失踪,这皇位哪里轮得上孝怀帝这个庶兄即位,怀帝要是有德行也就罢了,偏偏他又没那德行,即位不到一年颁行的政令是乱七八糟,还好他早死了,要不我朝算是完了。”卢月照邻桌一男子轻声说着。
“你小声些,也不怕被人听去把你抓起来。”那男子对面友人提醒着。
“怀帝人都没了我还怕什么,当时他骤然即位,朝中无威望,民间无人心,整天神神叨叨,不想着好好学着先帝治国理政,也不模仿太子殿下的德行,天天派暗探监视朝中之人,把太子党派全都寻由头下狱的下狱,罢官的罢官,当时的太子太傅章晋章大人不就是被遣回了乡,给出的理由是什么,什么‘恐觉章大人年迈,看不清奏折上的字’,真是荒谬至极!”
“监视朝臣也就罢了,连我等平头百姓在街巷议论一句太子殿下的好都会被抓去,就比如我家那条巷子,那都是有识之士聚集之处,后来怎么着,几乎全都被抓到了大狱里,到最后巷子里就剩我邻居家的老母和老鸡,就我这,还是后来牢狱里实在挤不下人了才放出来的。”
对面男子笑着摇头,“可不,听说你也被抓了进去,吓得我是门都不敢出了,当时京中街巷一度萧条无人,哪里像是一国京城,还比不得乡下村中热闹!”
“后来幼帝即位,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大赦天下,这牢狱中才空了位置出来,要不这杀人放火穷凶极恶之人被抓住都没地儿去嘞!干王殿下摄政,现今朝廷重归清明,相信很快就能将那帮国之蠹虫一个个揪出来杀头!”
言及至此,二人也不再压低声音,周围人一听这话深有共鸣,纷纷喝彩,一时之间,这茶寮颇有喧嚣尘上之意。
卢月照静静听着,沉默不语,心中只觉遗憾,为前太子,现今的干王遗憾。
若是没有内贼,北戎人如何能在中原腹地,军营重地将人劫走,明明是平北戎乱的首功,到最后自己遇袭生死不明,爱重自己,将自己一手培养成材的父亲因此吐血身亡,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让人,还是让与昏聩不堪之人,焉能不恨?
若是设身处地,换作是卢月照,她恨不得生啖其肉,也未必能弥补心中遗憾。
虽说如今幼帝即位,干王摄政监国,可终究不是自己的皇位,孝章帝崩逝前确实遗诏怀帝即位,而现今坐在龙椅上的一岁幼帝又是怀帝唯一的子嗣,无论是庶兄怀帝还是亲侄幼帝,皆为正统,他这个“死而复生”的叔父如今还能以皇帝年幼为由代之理政,可幼帝终有长大成人的一日,到时候,干王这个手握大权的摄政王皇叔又当如何?
错失皇位又重掌大权的叔父,即位正统又不甘皇权旁落的侄儿,届时,会不会重演十八年前孝章帝在位时的“康王之乱”?
上位者一怒,轻易便是山河破碎,哀殍遍野。
康王余孽,至今未清啊!
干王这个本该继承皇位的太子就是受其所害。
可是,此时此刻,卢月照还是为干王裴祜遗憾,遗憾他的身世,遗憾他的错失皇位,遗憾他端正克己的二十三年。
遗憾他阴差阳错而消失的一年。
王爷,你......会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