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悲隔礼别(1/2)
贺景春是被窗外雀儿的啁啾声惊醒的。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帐顶绣着的月亮纹上,那月亮纹用银线绣成,针脚细密得像揉碎的月光,周围还缀着几颗细碎的星子,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盯着那纹样愣了片刻,脑中还残留着昨夜梦到儿时在齐府的温软记忆。
师母递来的姜枣茶还带着暖手的温度,师父拉着他挤在人群里看放榜,见他名字上榜时,笑得眼角皱成了褶,还有太医院后院的老槐树下,师徒二人偷闲乘凉,师父用蒲扇替他赶蚊子,还悄悄塞来块桂花糖……
这些温软记忆在心头绕着,直到帐角垂落的流苏被晨风轻轻晃了晃,他才猛地缓过神,想起此刻身下是野草堂的床,不是齐府那方磨得软和、带着皂角香的素布垫。
贺景春刚要撑着身子起身,手肘刚碰到软垫,眼角余光便瞥见身侧的朱成康也醒了。
只见朱成康靠在床头,身后垫着个绣金桔暗纹的软枕,白色寝衣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露出一小片线条分明的脖颈。他没看帐顶,也没看窗外,只垂着眼,眼神淡漠得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湖水,正静静地看着贺景春。
那目光里没有怒意,也没有暖意,却让贺景春不由得心头一紧,刚抬起的身子又悄悄放了回去,动作放得极缓,指尖无意识地攥着锦被的一角,把那柔软的料子捏出几道褶皱。
帐内静悄悄的,只听得见二人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雀鸣和远处传来的扫地声,在这屋里格外清晰。
贺景春被朱成康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实在受不了这般沉默的注视,便轻轻咳了一声,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小心翼翼地问道:
“王爷,怎么了?可是我动静大了,扰了王爷歇息?”
朱成康依旧保持着那姿势,沉默了好一会儿,屋内仍旧静得只听得见窗外麻雀的啁啾声,还有远处传来的轻微脚步声。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声音淡得没什么起伏:
“我让如杨陪你去一趟齐府。”
贺景春闻言一愣,眼中闪过几分诧异,还没来得及细想,又听他补充道:
“你的小厮们不都被你放了假么?丰收跟着你跑前跑后,也该松一松,让他歇几日。”
贺景春放松了下来,乐呵呵道:
“好啊,谢谢王爷,也麻烦如杨了。”
朱成康见他眉眼舒展的模样,眼底的淡漠稍稍褪去了些,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便掀开被子起身。
他动作利落,不见半分拖沓,一边整理着寝衣,一边对贺景春道:
“既如此,便早些起身梳洗,不用等下午了,免得耽误了时辰。如杨已在角门的隔壁巷子处候着了,待你收拾妥当,便让他跟着你去。”
如杨是替他管名下铺子的一把好手,平日很少在府里出现,跟着去也无大碍。
贺景春换了身蟹壳青织银枇杷圆领袍,外罩了件石青金桔暗纹夹袄,头发只用一串齐国安送的嵌着八宝玉的蜻蜓串带轻轻束着,瞧着与之前在贺府的打扮无二。
如杨早已备好了顶青蓬小车,停在府西北角门外的转角小巷子里,车帘绣着浅淡的四方纹,针脚细密,车轮裹着厚厚的棉絮,行起来悄无声息,只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辙印,车后面还跟着一辆装满了节礼的马车。
街边积雪未消,阳光洒在雪上晃得人眼晕,像撒了满地的碎金,小车轱辘碾过雪地,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
偶有孩童提着红纸灯笼跑过,笑声清脆如银铃,惊得檐角冰棱滴落水珠,“嗒”地砸在雪堆里。
贺景春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街边逐渐熟悉的铺面,张记糕点铺的幌子还挂着,李记布庄的门帘换了新的青布,心中生出几分久违的暖意,嘴角忍不住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仿佛又回到幼时在贺府与齐府之间来回跑的日子,只需做个被师父师娘疼爱的春哥儿。
不多时便到了桂叶胡同,车停在齐府的巷口,巷内静悄悄的,只齐府门前挂着两盏崭新的红灯笼,门环上积着层薄雪,轻轻一碰便簌簌落下。
如杨上前轻叩门环,“嗒嗒”两声。
不多时,门内便传来脚步声,门开了条缝,一个穿着青布短褂的小厮探出头来,他见是贺景春,脸上立刻堆起惶恐,连忙开门跪了下去:
“三......王妃。”
贺景春忙俯身伸手扶他,指尖碰到小厮冰凉的袖子,笑道:
“什么称呼也值得你这么郑重?我今日是私下过来,莫要声张,还是仍像以往般叫我三爷罢了。”
小厮依旧低着头,连声道“不敢”,贺景春无奈,只得让他找几个帮手来,把马车上的节礼搬进去。
那小厮引着二人往里走,脚下的青石板路扫得干净,只留着几处未化的残雪,踩上去咯吱作响。
三人绕过抄手游廊,进了齐国安的前院,便见院内几株腊梅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瓣上沾着雪,像撒了层碎糖,香气清冽得沁人心脾,顺着敞开的窗棂飘进屋内。
廊下挂着几串晒干的红枣、枸杞,红的红,黄的黄,衬着青灰的瓦檐,是师母惯常的做法;竹篮里还晾着些陈皮,褐色的皮子卷着边,透着陈香,是齐国安泡茶爱用的。
风一吹,药香混着果香飘过来,是贺景春刻在骨子里的味道。
贺景春一闻到这股令人熟悉的味道,不由得心口发堵,却没注意到一旁的如杨正不着痕迹的看着他。
正屋窗下摆着张梨花木椅,椅上铺着素色锦垫,上面搭着件半旧的石青补服,补子上绣着院判专属的禽鸟纹样,边角虽有些磨损,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屋内传来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混着隐约的咳嗽声,还有鎏银雕六喜纹样的铜炉里沉香燃烧的淡淡香气。
贺景春加快脚步,刚到屋门口,便见齐国安坐在窗边软椅上,戴着副银丝框老花镜,镜腿用细银链系着,垂在颈间,像极了从前教自己认药材时的模样。
他年方四十有五,鬓边虽染了些霜白,却不显苍老,反而添了几分儒雅。
一身柳青色的暗纹灵芝斜领袍,领口绣着圈细白边,衬得他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齐国安特有的温和与沉稳,腰间系着块成色温润的竹叶纹白玉带钩,是贺景春前年送他的生辰礼,衬得他身姿挺拔,不见半分老态。
此刻齐国安正低头翻着本泛黄的医书,书页边缘都有些卷了,旁侧放着支狼毫笔,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透,泛着淡淡的松烟香。
他指尖轻捻纸页,动作从容尽显儒雅,屋内的烟水气慢慢绕过他,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笼在一片柔和里,这幅场景就像一幅静置的古画,温柔得让人心头发软。
这幅场景,像极了贺景春记忆里的画,只是画里的人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见了他就笑着招手。
许是脚步声惊动了屋内人,齐国安缓缓抬眼,目光与贺景春撞了个正着,那一瞬间,屋内的翻书声骤然停了,连沉香燃烧的轻烟都似凝住了,空气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齐国安的眼神先是一怔,像没反应过来,随即泛起复杂的光,有惊喜,有心疼,有牵挂,像藏了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抬手想摘老花镜,手指却在镜腿上顿了顿,只是定定地望着贺景春,眼底的温和渐渐被心疼取代,像温水里泡开的茶,浓得化不开,把眼眶都泡红了。
他分明看到贺景春眼下的青影,还有那刻意挺直的脊背,比在太医院时多了太多拘谨。
齐国安放下医书,缓缓站起身,起身时动作竟有些迟缓,往日利落的身影里多了几分踟蹰,那双常年诊脉、沉稳有力的手,此刻微微颤抖着悬在半空,像是想触碰贺景春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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