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坡上烟烬(1/2)
军用靴的防滑纹终于碾过那截横在路尽头的老树根——这根被风雨啃噬得只剩斑驳木质的树根,表皮像老周手上皲裂的掌纹,沟壑里嵌着经年累月的腐叶碎渣,边缘还挂着几簇半干的苔藓,被靴底一压,便簌簌掉下来几星绿沫。我刻意放慢落脚的力道,让靴跟先触地,再顺着树根的弧度碾过中段,最后是鞋尖——这是老周教的“无声落脚法”,在陌生地形上能最大限度降低声响。坡上的茅草早没过了膝盖,叶片边缘的细锯齿刮过战术裤腿,“沙沙”声里混着露水打湿布料的“嗒嗒”声,裤脚沉甸甸地贴在小腿上,凉意在皮肤下慢慢渗开,像揣了块冰。
风是从东南方向卷过来的,先撞在雷朵集团那栋玻璃幕墙大楼的反光面上,被切割成细碎的气流,再翻过高高低低的矮房往山坡涌。风里裹着的气息像一锅乱炖的杂味:最冲的是集团后山仓库传来的柴油味,呛得人鼻腔发紧——那是连夜装卸军火时,发电机没关紧溢出来的味道,我上周跟着峻右去盯梢时,曾被这味道熏得咳了半宿;接着是远处“夜来香”赌场飘来的劣质香水味,甜得发腻,像把廉价香皂泡在了糖浆里,混着赌客身上的烟味和槟榔渣的腥气,黏糊糊地缠在风里;可等风爬过这半人高的茅草坡,那些喧嚣的气味竟被层层草叶滤去了大半,只剩下带着腐叶和湿土的凉意,像刚从橡胶林深处舀出来的山泉水,顺着衣领的缝隙往脖子里钻,激得我后颈的汗毛瞬间竖成了小刺。
“来了。”
声音突然从坡顶最密的那丛芭茅草后钻出来,压得极低,气音发哑,像喉咙里卡了沙,连尾音都快被风吞了。我下意识地顿住脚,右手悄悄往腰后摸去——那里藏着老周留下的沙漠之鹰,枪柄的橡胶防滑纹早已被手心的冷汗浸得发潮。视线扫过那丛芭茅草:叶片比周围的茅草更宽,颜色深绿得发黑,顶端还挑着未谢的白穗,风一吹就轻轻摇晃,影子投在地上像无数只蠕动的小蛇。远处玻璃幕墙大楼的霓虹灯透过草缝漏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忽明忽暗的,像有人在暗处用手电筒打暗号。
我拨开挡路的芭茅草往前走,草叶上的露水“啪嗒”滴在手背上,凉得一缩。茅草缝隙里的光线渐渐亮起来,先看见的是一双沾着红泥的军靴——鞋跟内侧磨得比外侧薄了半公分,鞋尖微微偏向左边,那是辛集兴的靴子,上次在曼德勒码头和人贩子搏斗时,他就是穿着这双鞋踹翻了对方的木船,鞋跟当时就磨出了一道深痕。再往上,才看见他背靠着一块磨平了棱角的青石板坐着,石板上还留着几道浅浅的刻痕——是老周以前教我们认方位时刻的,一道代表东,两道代表西,现在被露水浸得发暗,像淡墨画上去的。
辛集兴的膝盖屈起,小腿上的战术裤沾着块暗红色的污渍——我认得那是血,前天他为了抢一本记着军火交易明细的账本,被峻左的手下用钢管砸破了小腿,当时他硬是咬着牙没吭声,只是把账本紧紧揣在怀里。他怀里松松抱着那把从不离身的改装猎枪,枪管上缠着的蓝白格子防滑布已经洗得发白,边角起了毛球,露出的金属枪管被摩挲得发亮,连上面的烤蓝都磨掉了大半——这布是老周去年冬天帮他缠的,当时辛集兴总抱怨枪管太滑,老周就拆了自己的旧毛巾,剪成长条缠上去,还笑着说“这下抓得稳了”。枪托左侧有个明显的凹痕,那是上个月在废弃仓库里,他为了掩护我抄录数据,用枪托硬生生砸开了一扇生锈的铁门,当时凹痕里还嵌着不少铁屑,他用指甲抠了半天才抠干净。
他面前的草地上摆着个扁扁的铁皮酒壶,壶身被摔得坑坑洼洼,壶盖用细铁丝缠着——这是老周的酒壶!壶身上还留着老周用烟头烫的小圆圈,一个圈代表一两酒,上次在安全屋,他就是用这个壶给我们倒散装白酒,说“这酒烈,能驱寒”。此刻壶口敞着,一股辛辣的玉米酒气混在茅草的清香里飘过来,钻进鼻腔时,我猛地攥紧了拳头——这味道和老周常喝的那种散装白酒一模一样,只是少了老周总往酒里加的那片薄荷叶的清凉。酒气里还带着点淡淡的霉味,想来是壶底剩的酒在潮湿的天气里闷了几天,却更勾人想起老周坐在安全屋灶边,就着咸菜喝酒的模样。
“坐。”辛集兴往旁边挪了挪,膝盖顶了顶石板上的灰尘,立刻空出一块能容人的地方。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左手扶了下膝盖才坐稳——想来是前天的伤口还没好利索,动的时候牵扯着疼。我挨着他坐下,后背刚贴上青石板,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石板被夜露浸了大半宿,凉得像块冰,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瞬间窜到了后颈。我下意识地往他那边凑了凑,肩膀碰到他的胳膊时,立刻感觉到一股暖意——他身上那件军绿色夹克还带着白天在太阳下晒过的余温,布料上的阳光味混着淡淡的枪油味和他身上的汗味,像块临时暖炉,勉强驱散了些夜风带来的寒意。
夹克的肘部有块补丁,是我上个月帮他缝的——当时他在仓库搬货时被铁架勾破了,我就着安全屋的煤油灯,用老周给的粗线缝了个歪歪扭扭的十字补丁,他还笑我“针线活比老周还差”。此刻这块带着余温的补丁贴着我的胳膊,竟让我想起老周坐在旁边看我们缝衣服时的样子:他叼着烟,烟灰簌簌掉在膝盖上,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说“你们俩凑一起,倒像我那两个没长大的侄子”。
风又刮了过来,吹得芭茅草“哗啦”作响,草叶互相摩擦的声音里,竟掺进了一丝极淡的汽车引擎声,从坡下的土路传来,又很快消失在远处的夜色里。辛集兴的眼神瞬间沉了下来,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猎枪的枪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在雷朵集团的地盘上,任何一点异常声响都不能掉以轻心。我也屏住了呼吸,侧耳听着周围的动静,后背虽然还贴着冰凉的石板,手心却因为紧张冒出了汗,悄悄摸向了腰后的沙漠之鹰。
过了几秒,那引擎声没再出现,只有风卷着茅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辛集兴松了口气,指腹摩挲着枪托上的凹痕,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些:“刚才在坡下看见辆黑色SUV,像是峻右的车,往赌场方向去了。”他顿了顿,拿起地上的酒壶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时,他皱了皱眉,“老周以前总说,这坡上的风最灵,能闻出坏人的味道——现在看来,还真是。”
我看着他手里的酒壶,壶口的酒渍已经干了,结成了淡淡的白印,像老周安全屋灶台上的茶渍。风里的玉米酒气又飘了过来,混着茅草的清香,勾得人心里发堵——要是老周还在,此刻应该正坐在我们中间,把酒壶递过来,说“少喝点,留着点力气盯梢”,然后掏出半块压缩饼干,分给我们俩。
辛集兴把酒壶递到我面前,壶口的酒气更浓了些。“尝尝?”他的声音里带着点试探,“老周剩下的最后一点了,本来想留着收网时喝的——现在先喝一口,就当是他陪着我们。”我接过酒壶,指尖碰到壶身的坑洼时,仿佛摸到了老周留下的温度。仰头喝了一小口,辛辣的酒液烧得喉咙发疼,却也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眼眶却突然发热——这味道太熟悉了,熟悉得像老周还在身边,拍着我们的肩膀说“别怕,有我呢”。
坡顶的夜色更浓了,远处玻璃幕墙大楼的霓虹灯依旧闪烁,像一头蛰伏在黑暗里的巨兽,冷冷地盯着我们。我把酒壶递还给辛集兴,肩膀又往他那边靠了靠,感受着那件夹克上的余温——在这充满危险的夜色里,这一点点来自同伴的暖意,还有老周留下的酒气,竟成了我们最坚实的支撑。风还在刮,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刺骨,因为我们知道,老周的精神还在,那些未完成的使命,会陪着我们一步步走下去,直到把这片黑暗彻底撕开一道口子,让光透进来。
坡下的雷朵集团总部像座被强行点亮的不夜城,连墙角的青苔都浸在霓虹里泛着诡异的光。主楼顶层那盏雷清荷引以为傲的水晶吊灯最是扎眼——据说那是他从缅甸古董商手里抢来的,几百片切割面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顺着巨大的落地窗往外泄,在地面上投出一块不规则的光斑,像谁打翻了装碎钻的匣子,亮得晃眼却又透着廉价的奢华。
楼下的停车场被铁丝网围着,黑色的越野车和改装摩托车整齐地排着两列,轮胎上还沾着码头的红泥和仓库的机油,车灯全灭,却像一群伏在暗处的猛兽,车身的金属冷光在夜色里若隐若现,仿佛下一秒就会亮起车灯扑向猎物。四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背着加装了消音器的AK47,在铁门前来回踱步,皮靴踩在水泥地上“噔噔”响,手里的强光手电在黑暗里扫来扫去,光柱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割开夜色却又很快被吞噬——他们的巡逻路线我们早就摸得一清二楚,每次扫到半坡就会折返,连坡顶这丛半人高的芭茅草的影子都碰不到。
这是我们踩了三天才选定的据点:坡顶比总部主楼高出整整两层楼,视野开阔得能看清停车场保安换岗时的手势;周围的芭茅草和野生蕨类长得密不透风,连无人机从上空飞都只能拍到一片浓绿;更妙的是坡后的断崖,一旦有意外,三两步就能翻过去顺着溪谷撤离——这些都是老周教我们的“选点要诀”,他总说“卧底的窝点,得进可盯、退可逃,像猫的爪子,收得拢也伸得开”。
“喝一口?”辛集兴把铁皮酒壶递过来,壶身的坑洼里还留着他手心的温度,带着点猎枪枪托的金属凉意。我接过时,指腹蹭过壶口那圈被嘴唇磨得发亮的边缘——这是老周常年喝酒磨出来的,上次在安全屋,我还笑他“再喝下去壶口都要被磨穿了”,他却举着壶哈哈笑,说“这是酒壶的‘军功章’”。
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玉米酒液顺着喉咙往下滑,像吞了一团烧红的火炭,烧得食道火辣辣地疼,连眼眶都泛了热。酒液在胃里翻涌时,眼前突然晃出老周的影子:安全屋的土灶上,铝锅冒着白汽,玉米糊糊的香气混着柴火的烟味飘满屋子,他蹲在灶边,一手端着粗瓷碗,一手举着这把酒壶,抿一口酒就一勺糊糊,眯着眼说“这酒烈,能驱橡胶林的湿寒,还能壮闯仓库的胆子”。他嘴角沾着点糊糊的白印,胡茬上还挂着酒星子,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像橡胶树的年轮——那场景明明才过去半个月,却像隔了半辈子那么远。
我把壶递回去时,指节微微发颤,酒气顶得鼻腔发酸。辛集兴接过壶也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的幅度很大,像是在咽什么滚烫的东西。他盯着坡下总部那盏晃眼的水晶灯,声音闷得像从灌满了沙子的胸腔里挤出来的:“老周的事,我昨天就听说了。”
风卷着茅草的声音盖过了他半句,剩下的字句却像钉子一样扎进我耳朵里:“昨天后半夜在仓库搬军火箱,听见峻左带着两个手下在角落嚼舌根,说‘那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查什么交易记录,死在安全屋都是便宜他’,还说‘要不是林晓梅指路,哪能那么快找到那破屋子’。”
他的手指突然死死攥住猎枪的枪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连指缝都渗进了枪托上的木纹里,猎枪的金属部件被他攥得微微发烫,枪身都跟着他的手臂轻轻颤抖。“我当时手里正搬着个装子弹的木箱,差点直接砸他们头上。”他的声音发紧,带着压抑不住的狠劲,“指甲都嵌进木箱的木板里了,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冲上去撕了他们的嘴,问问他们老周哪里对不起他们!”
我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仓库里昏暗的灯泡晃着黄澄澄的光,辛集兴穿着沾满机油的工装,后背的汗水把衣服浸得透湿,怀里的木箱重得能压弯腰,却还要强装顺从地听着仇人诋毁老周。他的脾气向来火爆,上次在码头看见人贩子打孩子,都能不管不顾地冲上去,这次能忍住,全是因为早上我用加密纸条传给他的那句“冲动是雷清荷想看到的,老周的仇要算总账”。
“要不是你传的那纸条,我现在已经成了总部围墙下的烂泥了。”辛集兴松开手,枪托上留下几道深深的指印,他抹了把脸,我借着远处的灯光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蔓延,“可我忍不住啊……那是老周啊,是会把最后半块压缩饼干塞给我,会在我发烧时用自己的棉袄裹着我的老周啊!”
他把脸转向芭茅草深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点哽咽:“上次我小腿被钢管砸伤,他蹲在安全屋给我涂药水,说‘小辛你记住,在这鬼地方,留着命才能报仇’。现在他不在了,我却连为他骂一句都要忍着……”
风又刮了过来,带着坡下赌场飘来的劣质香水味,却盖不住酒壶里散出来的辛辣气息,也盖不住我们心里的疼。坡下的水晶灯依旧晃眼,保镖的手电还在来回扫,可我们俩坐在青石板上,却像被全世界的重量压着——一边是仇人近在眼前的嚣张,一边是老周再也回不来的遗憾,只有手里这壶烈酒,能暂时烫平那些扎心的伤口,也能提醒我们:忍着不是怂,是为了将来能把所有亏欠老周的,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我把铁皮酒壶递回去时,指腹蹭过壶口那圈被老周磨得发亮的包浆,还带着辛集兴手心的余温。他仰头灌酒的瞬间,我借着远处霓虹灯漏来的微光,看清了他眼下的乌青——那青黑像被墨汁浸过,从眼尾一直蔓延到颧骨,连胡茬都遮不住底下的疲惫。他的睫毛上还沾着点未干的湿痕,想必是刚才强忍着没掉下来的泪,胡茬比昨天扎手多了,想来这三天他除了盯梢,连刮脸的功夫都没有,更别说合眼了。
“冲动解决不了问题。”我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粗绳,每一个字都带着酒后的滞涩。指尖不自觉地摸向风衣内袋——那里藏着老周用命换来的账本,边缘的牛皮纸已经磨出了毛茬,封面上还沾着一点他的血渍,干得像深褐色的锈。“老周在安全屋的帆布包里,藏了半张雷清荷和缅甸军火商的交易清单,夹在监听器碎片里,我昨天趁乱摸出来了。”我压低声音,指尖隔着布料摩挲着账本上的凹痕,“那是他拼了命留下的线索,我们要是现在栽了,他的血就白流了。”
辛集兴把空酒壶往旁边一扔,铁皮壶先是“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接着骨碌碌滚了半圈,撞在芭茅草的老根上才停下,壶口残留的酒液滴在泥土里,瞬间被吸干。草叶上的露水被这声响惊得“簌簌”往下掉,像断了线的银珠子,砸在我们的战术裤腿上,凉得像冰针往皮肤里钻。他突然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过胡茬时发出“刺啦”的轻响,我看见他指缝里沾着的湿痕更明显了——这个上回在赌场被峻右的手下用刀划开胳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的硬汉,此刻肩膀却控制不住地耸动着,喉结在脖颈上滚得厉害,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
“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的声音发颤,带着浓重的鼻音,右手死死攥住猎枪的枪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连枪身都跟着微微发抖,“你还记得三个月前勐腊镇那家‘老茶坊’吗?就是飘着普洱茶香的竹编铺子,后院还种着棵三角梅。”
他一提,那画面瞬间砸进我脑子里,清晰得像昨天刚发生——那天我们蹲守了三天,终于拍到雷清荷和老挝毒贩交易的照片,正要从茶馆后门撤,却被五六个带枪的追兵堵了个正着。老周当时正蹲在竹凳上喝普洱茶,见势不对,抄起桌上的粗瓷碗就砸向领头的人,同时拽着我们往后院推:“快躲进柴房!我引开他们!”
我至今记得他跳上摩托车时的样子:车身是辆二手的嘉陵70,红漆早被刮得斑驳,车座上还补着块黑胶布。他刚拧开油门,追兵的子弹就“噼啪”打在车身上,油箱被打穿的瞬间,青烟“突突”地冒出来,混着汽油味飘进鼻腔。他却回头冲我们笑了笑,嘴角的血沫子沾在花白的胡茬上,眼睛却亮得像燃着的火把:“别等我,拿着照片先撤!”说完就猛拧油门,摩托车像条失控的火蛇,“突突”地朝着山路上的追兵冲过去,引擎的轰鸣声盖过了身后的枪声,也盖过了我们想喊住他的声音。
我们躲在柴房的干草堆里,听着摩托车声越来越远,枪声渐渐稀落,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直到后半夜风声渐起,才敢摸出来找他。在山路边的蕨类丛里,我们看见他蜷缩在那里,左胳膊被流弹擦伤,伤口还在渗血,他用从茶馆偷拿的白毛巾缠了几圈,血已经把毛巾浸黑了大半。见我们来,他却从怀里摸出两个用旧报纸包着的烤红薯,递过来时手还在抖——那是他出发前在镇上的烤炉摊买的,报纸都被红薯的温度烫得发脆,剥开后金黄的薯肉冒着白汽,甜香混着淡淡的血腥味飘过来。
“刚在镇上买的,还热乎,快吃。”他笑着说,说话时牵扯到嘴角的伤口,疼得皱了皱眉,却还是把最烫的那个塞给了辛集兴。我接过红薯时,烫得指尖发麻,那热度却顺着掌心一直暖到心里,连柴房带来的寒意都散了大半。辛集兴吃得急,烫得直哈气,老周还笑着骂他“饿死鬼投胎”,自己却只掰了一小块,慢慢嚼着,眼睛一直盯着我们手里的照片胶卷,生怕出一点闪失。
“那红薯的温度,我现在揣在兜里都能感觉到。”辛集兴的声音突然哽咽,他抬手捶了下青石板,指节撞得发白,“他当时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还把最后一口红薯塞给我,说‘年轻人耗体力,多吃点’——可现在呢?他躺在安全屋的泥地里,连口热乎的玉米糊糊都没吃上……”
我拍他肩膀时,指尖碰到了他夹克肘部的补丁——那是老周上个月帮他缝的。当时他在仓库搬货时被铁架勾破了衣服,老周就着安全屋的煤油灯,用粗棉线缝了个歪歪扭扭的十字,还笑着说“缝得丑但结实,能挡风”。此刻这块补丁贴着我的指尖,针脚的粗糙感还在,可那个缝补丁的人却不在了。
我的手也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回忆像潮水般涌上来,带着勐腊镇烤红薯的甜香、老周摩托车的汽油味、安全屋玉米糊糊的热气,和眼前的寒意撞在一起,撞得我眼眶发烫。那个总把“没事,有我呢”挂在嘴边的老人,那个把最后一口吃的让给我们的老人,那个为了掩护我们能豁出命的老人,就那样浑身是伤地倒在他亲手布置的安全屋里,连句遗言都没留下。
风从坡下卷上来,带着雷朵集团发电机的轰鸣,却盖不住辛集兴压抑的哽咽,也盖不住我喉咙里的发紧。远处的水晶灯依旧晃眼,像雷清荷那张得意的脸,可我摸向腰后沙漠之鹰的手却渐渐稳了——老周的温度还在,他留下的账本还在,他教我们的“忍”和“狠”还在。我们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这里哭,要把眼泪咽回去,把悲痛攥在手里,变成扳倒雷清荷的力气。
辛集兴突然抓起地上的猎枪,枪托在青石板上磕了一下,发出“笃”的闷响。他抹掉脸上的泪,眼底的红血丝里燃起了狠劲,声音虽然还有点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说得对,不能冲动。但老周的仇,我记着。等收网那天,我要拿着这把枪,指着雷清荷的鼻子,告诉他——你欠老周的,欠我们的,今天都得还!”
我看着他攥紧猎枪的手,又摸了摸怀里的账本,指尖蹭过老周缝的补丁,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些。坡上的风依旧冷,可回忆里的那些温暖——烤红薯的甜、煤油灯的暖、老周的笑,像一团火,在我们心里燃着,陪着我们在这黑暗里熬下去,直到把那些亏欠都一一讨回来。
“还有上次,我真是猪油蒙了心,差点把所有人都连累了。”辛集兴猛地低下头,下巴抵着胸口,视线死死钉在自己靴尖的泥渍上——那泥渍是早上从安全屋附近蹭来的,还带着点暗红的血痂印子。他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棉线,又沉又哑,满是化不开的懊悔,“上周三晚上,我看见峻右带着两个保镖往郊区的废弃仓库去,脑子一热就跟了上去,想偷偷拍下他们和越南人的军火交易证据。”
他抬手抓了抓头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把原本就凌乱的头发揉得更乱:“我躲在仓库的破铁皮屋顶上,刚按下相机快门,就被底下的人发现了——他们往屋顶扔石头,铁皮‘哐哐’响,我慌了神,从房顶上摔了下去,相机都摔碎了。”说到这儿,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咽什么滚烫的东西,“峻右的手下追得紧,我只能往橡胶林里钻,那些带刺的藤蔓刮得我胳膊腿全是血,身后的枪声‘噼啪’响,我以为自己这次肯定完了。”
风卷着芭茅草的声音盖过了他的话头,却盖不住回忆里的紧张。我能想象出那个夜晚:橡胶林里伸手不见五指,辛集兴穿着单薄的工装,裤腿被藤蔓勾破,血顺着小腿往下淌,混着腐叶的泥水粘在皮肤上;身后的追兵举着手电筒,光柱像毒蛇的信子在林子里扫来扫去,喊骂声和枪声震得树叶子簌簌掉。
“就在我快被追上的时候,老周骑着他那辆破嘉陵冲了过来!”辛集兴突然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更密了,连眼尾都泛着红,“他把摩托车直接横在路中间,车头‘哐当’一声撞在树干上,车把都歪了,却对着我喊‘往坡下跑!我来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自己的胳膊,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那天被追兵的刀划的,“我跑出去老远,回头看见他被四五个保镖围在中间,拳头‘砰砰’砸在他身上,他却还在喊‘别回头!快跑!’”
等辛集兴带着支援的人赶回去时,老周已经被打得蜷缩在地上,左脸肿得像个发面馒头,嘴角淌着血,颧骨上还有一道深深的抓痕,连平时总梳得整齐的花白头发都乱得像鸡窝。可他看见辛集兴,第一句话却是撑着笑说的:“傻小子,没事吧?没被追上就好。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就是下次得沉住气,别这么冒失。”说着还从怀里摸出块用手帕包着的糖,塞到辛集兴手里——那是他早上在小卖部买的,本来想留着当零嘴。
“我当时怎么就那么傻?”辛集兴突然抬手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老周有老寒腿,阴雨天走路都得扶着墙,我却让他骑着摩托车在橡胶林里跟人拼命……”他的声音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不怪你。”我伸手打断他,指尖碰到他胳膊上的疤痕,突然想起老周常说的话,“他总说,我们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是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战友,互相掩护是天经地义的。”可话刚出口,安全屋里的惨状就像电影一样在眼前炸开:老周直挺挺地躺在泥地上,深灰色的连帽衫被血浸成了黑褐色,胸前三个狰狞的弹孔还粘着没烧尽的棉絮;他左手死死攥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包角那半朵我亲手绣的荷花,被血染得发红,针脚歪歪扭扭的,还是上次他生日时我熬夜绣的——当时我还嫌针脚丑,他却宝贝得天天揣在怀里,说“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眼泪终于没忍住,“嗒”地一声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泥星子,混着草叶上滴下来的露水,晕开一小片湿痕。我赶紧抬手抹脸,却越抹越湿,喉咙里像堵着团浸了水的棉花,连呼吸都带着疼。
辛集兴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他的动作很轻,像老周以前做的那样。以前每次我因为任务失败沮丧时,老周都会这样拍着我的背,说“没事,下次再来,咱不怕输”。风从坡下卷上来,吹得芭茅草“沙沙”作响,像有人在耳边轻轻叹息;远处赌场传来的迪斯科音乐隐约飘过来,节奏刺耳得像指甲刮过铁皮,和这坡上的悲伤格格不入。
我望着远处雷朵集团的灯火,突然想起老周第一次带我们来这个小山坡的情景。那是去年冬天,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冷得像冰,坡上的茅草枯黄一片,被风吹得倒向一边。我们刚完成一次盯梢任务,拍到了雷清荷和缅甸毒贩交易的关键证据,老周带着我们爬上坡,从怀里摸出个军用水壶,倒了点白酒给我们暖身子。
“你们看,”他指着远处连绵的青山,眼里的光比坡下的霓虹灯还亮,“那后面就是云南,我老家就在山那边。等收网了,我就回去,在院子里种半亩普洱茶树,再养几只土鸡,早上听着鸡叫起床,晚上坐在门口喝喝茶,再也不用天天盯着雷清荷这只老狐狸,再也不用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他说这话时,嘴角扬着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橡胶树的年轮,里面盛满了对未来的期盼,连说话的语气都轻快了不少。
“你说,老周是不是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辛集兴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还有难以掩饰的悲伤。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磨得发亮的牛皮笔记本,递到我手里——笔记本的边角已经被磨得卷了边,封面是深棕色的,上面还留着老周用钢笔写的“周建国”三个字,字迹工整有力,却因为常年摩挲而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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