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事实如此(1/1)
于是,当王谢用那般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出那句“若舍修途可得长生”时,穹老怪的心底没有掀起半分波澜,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他没有震惊,没有愤怒,更没有觉得荒谬,反而觉得那句话——正是他这几十年来,从未敢说出口、从未敢深想,却日日夜夜在心底盘旋往复的一句话。像是长久以来堵在胸口的巨石,忽然被人轻轻移开,连呼吸都顺畅了几分。
他抬眼望向王谢,那目光里再无半分先前的审视与质疑,也没有贪婪与渴求,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麻木的凝望。那是一个行至穷途末路之人,在悬崖边缘忽然看见对岸灯火时的神情——不奢望能真正渡过去,只是单纯地想再多看一眼那束光,再感受一丝“生”的暖意。
亭中诸人各怀心思。南宫婉仍在权衡这话的真假,眉心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法器,似在掂量王谢敢说这话的底气究竟何在;董红拂则在暗中计算其中的代价,眸光暗转,心思如潮起潮落,反复推演着舍弃肉身之后的种种可能与凶险;董宣儿早已面色惨白,嘴唇哆嗦,显然已被“舍弃肉身”四个字吓得魂不附体,连直视王谢的勇气都无。
唯独穹老怪,他没有再多想,也没有再犹豫。因为他心底比谁都清楚,自己已没有多少时间去“想”,去“权衡”,去“计算”。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根系于丹田、维系着最后生机的寿命之线,已在一点点枯萎、断裂。每过一月,那线便黯淡几分;每过一日,那线便纤细几分。若再拖下去,哪怕他满心不甘、万般不舍,也终将化作一抔枯骨,消散于天地之间,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所以,他并非不懂这代价之重。舍弃肉身,断绝修途——这是所有修士的大忌,是彻底否定自身修炼意义的举动。对天下修士而言,肉身是道基,修为是根本,二者是立于天地间的凭依,是与凡俗区别的标志。一旦舍弃,便如同自行切断与天道的契合,从此与仙途绝缘,与大道无涉,终生只能做个半人半鬼的异类。
那种代价,足以让任何有志于登仙问道之人望而却步,足以让无数修士宁死不从。可穹老怪的心底,却泛起一丝极浅极淡的讥讽——修士们口口声声说要修道、证真、求永恒,可到了寿元将尽的那一刻,哪一个不是在暗中寻访灵丹、苦求秘阵、争夺天材地宝,只为多续一日性命?又有哪个真能做到“视死如归”,坦然接受寿尽魂灭的结局?
他见过太多自诩道心坚定、风骨卓绝的同辈,到头来为了延命一日,不惜以自身精血炼魂,不惜牺牲门下弟子的性命来续己寿元,手段之狠辣,心思之卑劣,与他们平日标榜的“正道”判若两人。那些人何曾与他不同?他们都害怕死,害怕那道横亘在修途尽头的生死之坎。而他自己呢?
穹老怪在心底冷冷自问,自己与那些人又有何异?不过是多了几分自知之明,少了几分自欺欺人罢了。那所谓的“舍弃肉身”,在旁人听来或许是耻辱,是堕落,是败道之举;可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种更坦然、更直接的活法罢了。别人不敢说破这层窗户纸,王谢敢说——那便说明,这个看似年轻的少年,真正懂了修士的本质,懂了“道”之尽头的无奈,懂了“长生”二字背后最真实的渴求。
穹老怪心头忽然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那并非恼怒,也非全然的钦佩,而是一种久违的、跨越了年龄与修为的……认同。
他忽然觉得,王谢此人,说的从来不是什么旁门左道的术法,而是天理之外的另一重“理”。那理太冷,太真,也太刺目,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修士们层层包裹的虚伪,让人心底某个最阴暗、最真实的角落被彻底照亮,无处遁形。
他缓缓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枯瘦的面颊上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气息深沉得如同深夜的古林,静谧无波。胸腔间那口憋了数十年的浊气缓缓吐出时,竟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是的,他终于承认了——自己早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修道求真的少年修士,而只是一个油尽灯枯、眷恋尘世的垂死老人。
他早已失去了证道的资格,失去了飞升的可能,甚至失去了继续修炼的底气。如今,能活着,能继续“存在”于这天地之间,便已是最大的恩赐。若能在死亡的阴影中,再延续一缕意识、一息灵火,哪怕从此沦为异类,哪怕再也不能修炼,那也算是胜天半子,不负这五百年的挣扎。
这一刻,穹老怪再次抬眼看向王谢,眼神终于变得平和而明净,像被雨水冲刷过的古潭,澄澈见底。那眼神中再无半分傲气,无半分敌意,也无半分质疑,唯有一丝淡淡的明悟,以及一份沉淀了五百年岁月的深沉敬意。
因为他忽然明白,这个年轻人所言的“舍途求生”,并非懦弱的退路,也非邪异的捷径,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洞见,一种对“修道”真正意义的解构与再识。
这世上,能有几人敢坦然承认,“求道”的终极,其实不过是“求生”二字?王谢敢言,且言之平静,言之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于是,穹老怪在那一刻,竟觉得王谢的身影忽然有些高远——那不是修士凭借修为堆砌的高远,而是一种超脱了修士身份、能俯视修士本性的通透与豁达,让他这活了五百年的老怪,也忍不住心生折服。
他在心底低声叹道:“这少年……或真有资格,与他平起平坐。”
穹老怪的心思在这一刻出奇地清明。那种清明,并非灵识陡然变得锐利,也非神念骤然通彻天地,而是一种濒临生命尽头的彻悟——如风雪将息的寒夜,万籁俱寂间忽听一声远雷,从混沌蒙昧之中,惊醒了沉睡多年的执念与本心。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一生苦修五百年,竟从未真正“明白”何为长生。修士口中常挂的“长生”,实则多半只是“延寿”的虚妄。凡人惧死,修士亦然,不过是手段更玄、所求更远罢了,终究未能挣脱“生死”二字的终极桎梏。
所谓真正的长生,不应是无尽岁月的堆砌累加,而是心中再无“尽头”二字的惶惑与牵绊。而王谢所言之法,正是以一种悖逆常理的方式——剥去“尽头”的枷锁,令心魂得以不灭于寿元耗尽的终极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