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暗影献策无形军,霸主论道定鸩卫/(1/2)
夜雨初歇,宛城密司后院的檐角滴水,一粒一粒,敲在青石甬道上,像有人在黑暗里数拍。
后院东偏的柴门半掩,灯火不明,灯影却极稳,仿佛一只不肯被风吹动的瞳孔。
院中设着一张极素的榆木案,案上铺白绢,白绢之上描着宛城坊巷与本城外三十里水陆路网。绘者懂风水,留了风眼;懂军行,分了快慢;懂商路,标了仓墩;懂江湖,还特意以微墨点出了“无名小巷”“无名茶肆”“无名渡口”几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地方。白绢四角压着四枚不同的物事:一枚盐饼、一片牛筋、一支短笔、一枚细小的银牌。银牌上,刻着一只侧首的鸟,喙长而直,背纹孤狠。
贾诩负手而立,眼神从盐饼掠至银牌,淡淡一笑:“阴阳和而后术成,盐与筋是力,笔与牌是术。”
“人是心。”陈宫把盏轻轻搁下,声音不疾不徐,“今日的心,先问‘暗’。”
宁采青在灯下取行走而浸出来的冷定。她微微俯身,以指腹在白绢上轻轻推了推那枚银牌,银牌“嗒”地滑过城图,在三市九巷之间停下。
“主公下‘筑巢引凤令’,巢既架,风自来。风不只吹来凤,也吹来鹰与蜈蚣。”她眼神清冷,开口便是锋利的话,“白日之军见于阵法与旗帜,夜里也须有军,见于影与耳。臣请立‘无形军’作巢之影,立‘鸩卫’作巢之喙。”
吕布坐在主位,狐裘未解,指尖轻敲案角。他看着白绢,像看一盘子未完全摆好的菜,闻得到味道,知道该添什么辣椒与盐。“说。”
“无形军,非一部,乃一网。”宁采青伸手,轻轻取开那枚盐饼,以它在白绢上按出一个个不明显的浅印,“市井小贩、车夫脚夫、驿站小吏、江湖脚色、坊间寡言之人、酒肆多话之人,皆可为目与耳。我为之定‘六目六舌’——‘目’分:楼目、渡目、巷目、坊目、驿目、路目;‘舌’分:茶舌、酒舌、医舌、货舌、吏舌、童舌。以‘影功’记之,凡报有验者,影功可兑米、盐、布、票,皆由商司兑,绝不负诺。”
沈烈闻言,抱拳向前一步:“臣市交愿立‘影簿’与‘影匣’。影簿不书姓名,只记影号与影功;影匣分设市东市西市北,日出前与日落后一刻,由专人收取,双人相验,三日一清,七日一兑。”
“验从何来?”陈宫问。
“‘烛影司’。”宁采青将另一枚牛筋圈绕成环,扣在城图西北角,“无形军下设四司:‘烛影’专司验伪与反间;‘墨鸦’专司书札与暗号;‘驿尘’专司路马与更递;‘水脉’专司水路与渔商。四司皆以‘影功’行赏,功由验定,绝不让空言伤真言。”
“好个‘功由验定’。”贾诩笑得像烟,“夜里也要科举,只不过题目是‘活’的。”
“那‘鸩卫’?”张辽从暗处一步出列,手背搭在刀首,语气里带着兵家天生对‘可用之刃’的敏感。
“‘鸩卫’,属‘密司’节制,听主公檄召,常驻不过三十,战时可扩为九十,分为‘影针’与‘影袍’两部。影针三人成队,一主一副一尾,主入、副遮、尾断;影袍九人为伍,擅易容、擅混迹、擅反侦。”宁采青顿了顿,“臣愿领‘都鸩’,以‘暗舫’为根,以鸩为翼。”
“鸩者,毒鸟也。”许笛忍不住插话,笑里藏着几分挑衅,“名虽狠,若传出去了,士林要骂。”
“让他们骂。”贾诩用盏盖轻轻在盏口一扣,发出一声低哑的响,“骂是白日事,杀是夜里事。白日有言馆,夜里有鸩卫,阴阳合,城才圆。”
“骂总要有边界,杀也要有边界。”唐樱从医署那边赶来,未坐,便开口,“凡属鸩卫之器与药,臣请先立‘七禁’,以免术反噬其身、以免伤无辜:其一,禁无名之毒;其二,禁无验之杀;其三,禁民间试药;其四,禁以毒遮罪;其五,禁以鸩夺功;其六,禁越线而杀;其七,禁侵同袍。违之,先废后刑。”
“废的是毒,还是人?”陈宫问。
“先废其药、其技,再论其人。药一断,技一冷,他还可回‘白日’。”唐樱抬眼,“夜,不是地狱。夜是屋檐底下的影。影要靠在柱上,不能自己成柱。”
吕布看着她,忽地笑了一下。“此言合我意。”他把掌心按在白绢上,掌纹极浅地印在城图之上,“鸩,不为毒,乃为喙。喙之用,不在吞食,而在分寸——啄米,啄刺,啄开一条可行之缝。你们争论的是‘术’,我要的是‘道’。”
他缓缓抬眼,视野收束在每一个人的面庞上:“今日定二事:一曰立‘无形军’为巢之影;二曰立‘鸩卫’为巢之喙。然二者皆需道来束。此道有‘三准六令’——”
他伸出手指,一截一截敲在案边:“三准:‘只对敌,不对民;只对事,不对人;只成理,不成私。’六令:‘凡出手必有验,凡动毒必有医,凡立案必有签,凡行事必留痕,凡争功必归公,凡越界必见刑。’此为‘鸩卫之法’,刻入密司之墙,挂在言馆之门,由许笛白日讲,由贾诩夜里审,由陈宫月终检。敢有坏巢之人,不问白夜,一并诛之。”
许笛扬眉:“由我讲——倒也正合适。白日我在‘言馆’说‘千言不罪’,夜里便要告诉天下:‘千行有罪’。罪在‘坏巢’。”
沈烈抱拳:“臣请补一条。凡影功兑票,皆要见‘验记’。无验,不兑,免滋外患。”
“可。”吕布点头,“商司、密司、医署、武库司,各取一角为‘四角对签’,一事一签,日月可考。”
“武库司在此。”公输仞抱着两具木匣匆匆而至,身上还带着油与木的味,他打开木匣,一具是袖弩,一具是攀行器,“折臂弩我已改小,藏于袖内不碍;此‘掣索’以牛筋为肠、鱼胶为膜,可攀墙,可缚人,声小力纯。臣请为鸩卫专铸‘风羽’十二具,名号由都鸩定。”
宁采青看着那具袖弩,眼底映出木与铁的冷光。她伸手试了试,“笃”的一声,矢落在廊下柱上,留下一点黑洞。她把袖弩交还:“好。鸩之羽,须无声。”
“夜之军既定,先看夜之敌。”贾诩把盏搁下,语气一转,像烟忽然勾出一缕明线,“白日里那个‘青衣士子’,审出了些东西。”
陈宫眼角微挑:“说。”
“颍川某氏的门客。背后有人,借他来试‘千言不罪’,意在逼我等要么苛罚以激士林反弹,要么纵释以开刀口。”贾诩笑得温,“不杀,是对;不问,是错。我们要‘问’,但问‘上游’。此人无死志,有恐惧。明日,放他回去——不白放,让他带‘痕’。”
“什么痕?”张辽问。
贾诩指了指白绢上那一枚墨点:“明里是旧伤复发,暗里是‘墨鸦’的线——我让他在某家客舍门前洒一洒茶,茶里有我们才识得出的香,香一路走回去,谁接他、谁避他,‘烛影司’都看得见。”
“有趣。”吕布笑意更深,“杀一个人太快,杀一条路才是功。”
他话音未落,廊外忽有轻微篾屉碰撞之声,影里闪过一缕白。高顺已蹭地出手,掌缘如斧,“啪”地按住那一缕白。影里一个瘦小身影被拎了出来,竟是言馆里打扫的童子,手里捧着一个竹篮,篮里是油条与团子。
童子吓得脸白,结巴道:“是、是许爷要的夜食,小的来送……”
许笛“啊”了一声,赶紧笑着接过:“我的错我的错,嘴馋害人。”
高顺松手,童子仓皇而去。贾诩看着那篮子,忽然掀开底布,指尖在篮底轻轻一摸,笑意更深:“篮底有两道新篾,颜色比旁的浅半色。新篾是手忙脚乱补的——该不是刚才被某人扯断?”他看向高顺。
高顺不语,只把两指稍稍分开,露出甲缘的细屑。
吕布略一颔首:“暗里的人,快活惯了,今日要学会‘慢’。传下去——密司之内,若非传檄,童仆不得入。许笛,言馆那边,夜食白日吃,夜里换清茶。”
“喏。”
夜深一更,论道堂移至军府正中偏殿。这里墙身厚,梁木重,地上铺着厚毡。殿中无列坐,只有四张矮榻环成小圆,几案放得很低,像要逼人把话说到地上去。
吕布、陈宫、贾诩、张辽、高顺、唐樱、宁采青、沈烈、公输仞、许笛,十人围坐。堂外,陷阵营的铁靴踩在雨后湿地上,每一步都压得踏实。
“道,先定。”陈宫率先开口,目光直视吕布,“‘无形军’与‘鸩卫’,一在网,一在刃。网要广,刃要准,二者都要被‘法’系住。白日的法敞在阳光底下,夜里的法也要明写在墙上。今日立法,臣请主公署名——法,出于一人;行,于众手;责,归于一人。”
吕布并不推托,拿起朱笔,蘸了蘸,轻轻写下两个字:“奉先。”
朱字落时,堂中无声。许笛看得喉结一滚,暗道:“好大的心性。”他是懂“话”的人,最知道“字”的份量。
“术,再定。”贾诩接着陈宫的话,再一次把白与黑分得漂亮,“术者,手段也。术不离道,道束术。术须有‘四法五步’。四法:‘藏、换、证、回。’五步:‘问、观、试、断、扫。’凡无形军出事,先‘问’,问的是‘谁受益’;再‘观’,观的是‘谁动’;三‘试’,试的是‘假与真’;四‘断’,断的是‘路与人’;五‘扫’,扫的是‘尾与痕’。凡鸩卫出手,先‘藏’,后‘换’——藏己而换境;事毕必‘证’,留下可受查之证;必‘回’,回到可讲之理。”
唐樱点头:“医者立卷,亦需此理。‘回’,尤重要。”
“兵,再定。”张辽把手掌落在膝上,带着铁意,“陷阵营为‘骨’,无形军、鸩卫为‘筋’与‘喙’。行军作战时,影之行不侵阵之权,阵之走也不泄影之机。两者的‘合’,不在互相指挥,在于互相‘成全’:影先行,断其粮、乱其心;阵后至,破其形、取其势。战后,影扫尾,阵立旗。”
“商,再定。”沈烈毫不羞怯,拱手笑道,“夜里的路,不比白日易走。臣请在每处‘影匣’旁置‘商札’,影眼所及之‘坏巢者’,可标记‘市禁’,其商票不得兑;凡‘护巢者’,并商人可减一成税。以利约之,以利释之。这样一来,货走得更快,嘴也收得更紧。”
“器,再定。”公输仞把几个木匣都推开,像在摊牌,眼里却亮得像火,“袖弩、掣索、噪子链、爬墙钩、袖中烟、铅迹笔、油纸衣,臣都备了样。‘油纸衣’可御小雨,‘铅迹笔’可在黑处留痕,‘袖中烟’不伤人,只遮目。臣还想作‘无声靴’,把底子换成鱼皮与麻胎,走石子地不响。”
“言,再定。”许笛把那张嘴张成一抹笑,笑里却是正经,“白日我来把‘夜’说清楚。‘千言不罪’不是‘千言无责’;‘言可千’,‘责不轻’。凡白日我讲的都要经得起夜里‘烛影司’的验,凡夜里做的都要经得起白日言馆的问。这样,士林与市井,才不会觉得我们在玩两副面孔。”
吕布静听不语,直到众人都说完,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他的目光穿过屋梁,像穿过某种更高的梁。那一刻,“逆命龙瞳”像一泓深水里翻起了一个小小的涡,涡心里映着一只鸟影,鸟喙细长,似在啄一粒看不见的米。
“立。”他一字一字,“无形军,立;鸩卫,立;四司,立。今夜,先做一事——不杀一人而止一事,以试‘术’;不说一句而立一名,以示‘道’。”
“杀谁?”高顺简短。
“不杀人。”吕布的笑意冷了一分,“杀‘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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