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死局弈活,王牌尽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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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治正堂,棋局开第二盘。
“你要什么?”吕布开门见山。
“我要活。”许攸直直地看他,“活得值一些。我去曹公营,他要我‘献火’;我去你这营,你要我‘献人’。”
“谁的人?”陈宫问。
“袁氏的。”许攸不避,“河北诸县的钱粮与仓券,盐道与税脉,谁家补券,谁家折子,谁家‘里社’的账做了两本,谁家‘门生’与‘主簿’有私账,我知道。郭图、辛评,见利忘义,我也知道。你们若要‘拔心’,给我一纸令。令上只写四字:‘敢隐,连坐’。我去做,三日见效,十日见形。”
贾诩敛目而笑:“你要的价码呢?”
“‘罪不究’,‘官可复’,‘三月免役’。”许攸道,“我做脏活,你们做干净的。你们立法,我立例。你们晒账,我晒人。”
“你为何来?”张辽盯着他。
“我早该来。”许攸自嘲,“但人总要等至走投无路,才肯认路。你们昨夜不追,不逼,不问,这算给了我一条路。我就走了。”
吕布看了他一会儿,忽把案上空白竹札推过去:“写——‘河北赎籍令’。”
许攸眼神一动:“赎籍?”
“是。”吕布淡声,“凡袁氏旧吏与豪族,愿以账册自首者,三月内来郡治登记,赎其籍、赎其罪、赎其心;凡隐匿者,一经发觉,连坐三家。此令不夺财,只夺‘不法之权’。你做‘引’,陈宫、沮授做‘核’,文书归贾诩,我,做主字。”
许攸盯着那一枚“主”字,忽然笑了,笑里有一丝久违的轻:“痛快。”
他提笔一写,写完放下,看着墨迹在竹札上一点点烂开,像一颗落进清水的黑子。黑子沉,水就清。
“你还有什么?”吕布问。
“还有一张旧牌。”许攸压低嗓子,“袁尚。此人少而好名,袁谭长而好权。两人有隙,郭图辛评添柴。你若欲‘死局弈活’,可不动刀——只动信。给我三封信,一封做给袁尚,一封做给袁谭,一封做给他们的母亲刘氏。信上不劝降,只提醒:‘并州不辱人、曹公不夺利;你们若要保宗祧,先保城中百姓,再保宗族子弟。’我替你传递,并在信后署一行:‘此议,田丰先言。’”
“你要挑拨。”陈宫眯眼。
“不是挑拨,是‘照镜’。”许攸道,“他们自己会打起来。你们只需坐着,听他们吵。”
吕布没即刻应。他把戟柄在案上轻轻一敲,像在心里替这盘棋落最后一子。良久,他颔首:“准。”
许攸拱手,退身,忽又回望吕布:“你与董卓不同处,在何?”
“他以欲驭人,我以法驭己。”吕布答。
许攸笑了:“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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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申时,第一批“赎籍”者就来了。不是贵胄,是两个微胖的里正,手里抱着一本被汗浸得发软的账册。两人进门就跪,嘴里哆哆嗦嗦:“小人有隐……”
“站着说。”沮授伸手把人扶起,“法不辱人。”
他们把账册摊在案上,指着其中几页,手指在纸边抖:“这里有重征、这里有虚报、这里是里社子弟换丁,小人……小人求一条活路。”
“你们照令来,便是为城开一条活路。”陈宫沉声,“‘赎籍’不是赎你们的命,是赎你们的名。从此以后,账只写一份,贴得照太阳也不心虚。”
两人听得热泪横流,连连叩谢。
榜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咂舌:“这不是自投罗网幺?”有人低声回:“罗网若是为咱们,何必躲?”小贩趁势把摊子摆得靠近一些,盐与葱放在最显眼处。孩子们在粥棚边绕圈,嘴里念着庙学新教的第一课:“何为可为,何为不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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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落下,邺城上空的风收了锋。城外十里,狼群似的云在地平线滚,像远处输送怒火的鼓。魏延从栈道上跨过,脚底的木粒在夜露里闪了一闪。他驻足回望——邺城的灯一盏盏,像星子缀在河面。
“主公。”张辽由侧门入,抱拳,“甘陵降书至;临漳邮亭弃;洹水渡口控在我手;沿线立榜兼贴袁檄,百姓自议,偏向我方。”
“曹营呢?”吕布问。
“曹公出‘边檄’,许利,轻赋,暂不动兵。”张辽道,“郭嘉手笔,冷透。”
吕布笑了笑:“好棋。名与利,各取其长。”
“袁绍呢?”陈宫自后廊来,袖里是一封新掠到的急报,“怒。”
“他会怒,他也会急。”贾诩耸肩,“急无用,‘死局’不是用急去撞,是用‘活’去解。我们今天出了两张牌:‘赎籍’与‘渡口’。明日,再出第三张——‘安家’。”
“安谁的家?”魏延好奇。
“安城中旧吏与豪族的‘家’。”吕布淡淡,“不让他们有借口闹。谁敢闹,法在前、刀在后。法不行,则刀。”
“是。”众人应。
吕布转身上阶,忽被缓缓的哭声拽住脚步——那是从袁府深处传来的夜哭,不高不低,像一个不肯醒的梦。他停了半息,复又迈步。陈宫在台阶下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那句被他在心里反复咀嚼的话——“吾所以谋者,人道也;主公所谋者,天道也。”他蓦地明白,这“天道”并不在天,在刀背上的那一线光,在账簿上的那一串字,在一个城呼吸的节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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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鼓三响,龙越队长掩面而入,呈上三封已发出的信:“做给袁尚、袁谭与刘氏的信,已由‘许某’亲递。第三日午时,可见效。”
“还有一封?”贾诩挑眉。
队长笑:“留给了许某——他要写给‘自己’。他说,‘人要有第二次告老还乡的机会’。”
众人失笑。吕布却点头:“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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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城楼风紧。并州军在城头换岗,甲片与石的轻碰声,像棋子轻轻挪位。远处官渡方向,鼓又起,像一条被人从水里拉出来的长龙,甩着尾。
“主公。”高顺走到吕布身侧,低声,“若袁军怒潮明日压来,守?”
“守。”吕布看着远处的黑,“守到他气尽。再杀。”
“今日牌尽出?”魏延问。
“才开手。”吕布把戟贴在城垛,手掌按上去,掌心的茧与冰冷的石面相贴,像两种硬,彼此试探,又彼此承认,“死局,弈活,不是一手,而是一盘。”
他抬头望天。乌云后,星子隐隐。邺城灯火与星在一线之间遥相呼应。他忽然很清醒地意识到:从白门楼的风,到宛城的巷,到乌巢的火,再到邺城的法,这一路走来,他把‘胜’的秤砣丢了一半,换成了另一个更重的东西——‘名’与‘法’。这东西不在腰上,不在戟上,在城里,在人心里。
“去睡一刻。”陈宫劝,“明日,你要站在城门口。”
“我站得住。”吕布微笑,笑意薄而稳,“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在站。城和人,和法,一起站。”
风从城上掠过,黑旗一展,像一尾在夜里破水的龙。远处,袁氏营中怒火冲天;近处,邺城的呼吸慢慢匀了。棋局未终,牌才刚亮。死局里,活眼一点点开——像夜里一点火,先是暗红,后是明亮,再后,照见刀与账、城与人,照见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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