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山河未醒,戏不便休(1/2)
黑暗漫过影窖的石缝时,老刘头烟杆上的铜锅忽然泛出一点幽光。那光不是火,是霜气凝结在铜锈上,映着七童脚踝的铜铃,铃舌上的乳牙在黑暗里透出半透明的白,像冬夜里冻在枝头的霜花,轻轻一碰就会碎成齑粉。
“该添些东西了。”老刘头的声音混着烟杆的涩味,从灯影深处漫出来,像一口老井里泛起的陈年潮气。他佝偻着背往影窖更深处走,棉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有人在暗处嚼着碎冰,又像是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骨头。七童的红线跟着他往前伸,线尾在黑暗里轻轻颤动,像一群受惊的银鱼,鳞片上沾着月光。
影窖最深处藏着座半塌的戏台,台板朽得能看见底下的黄土,土上嵌着无数细小的骨片,是往年修补皮影剩下的边角料,此刻正泛着青白的光,像一地冻僵的月光。老刘头蹲下身,从戏台砖缝里抠出个黑布包,布面蒙着层灰,灰下却隐隐透出暗红,像被血浸过的旧绸,又像一块结痂的伤口。
“这是当年唱皮影戏的老班子留下的。”他解开布绳时,指节的皱纹里渗出细沙,沙粒落在布包上,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像极小的牙齿在啃噬丝绸。布包里滚出个竹制的影人头,眉骨处裂了道缝,缝里塞着半片干枯的花瓣,是早已绝迹的朔方菊,此刻正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化作齑粉。
阿蒲的指尖刚触到影人头,那花瓣忽然簌簌抖起来,抖出极细的粉末,粉末落在红线上,竟顺着线纹往上爬,爬到七童腕间,凝成小小的刺青——是七个不同的戏台角色,阿蕖腕上是旦角的凤冠,阿芦腕上是武生的翎子,最末轮到阿蒲时,粉末却耗尽了,只留下个空蒙蒙的轮廓,像谁用指尖在她皮肤上虚虚画了笔,又像是被泪水晕开的墨迹。
“这是空的。”阿蒲捏着红线往回缩,线尾却忽然绷紧,像钓住了什么重物。黑暗里传来纺车转动的吱呀声,比先前更急,纺出的白绫不再是倒悬的山河,绫面上浮出无数细小的针眼,针眼里渗出极淡的水,水落在戏台板上,竟漫出一层薄薄的戏台妆——铅粉的白,胭脂的红,黛青的眉,都在湿土里慢慢晕开,像一群卸妆的皮影人把脸浸在了水里,又像是一池被搅散的胭脂泪。
顾无忧忽然按住剑柄,鞘里的剑发出一声低鸣。他看见那些晕开的妆水里浮出无数双眼睛,有的圆如杏核,是未及笄的少女;有的眼角下垂,是唱了半生戏的老伶人。所有眼睛都望着戏台中央,那里不知何时立着个小小的皮影,穿着破了袖口的戏袍,袍角绣着半朵残梅,正是《山河赋》里守边将士的扮相,此刻正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碎成齑粉。
“是陈三喜。”老刘头的烟杆在地上磕了磕,磕出些灰,灰落在戏台板上,像是一小撮骨灰。他伸手去碰那皮影,指尖刚触到戏袍,皮影忽然往后缩了缩,像活物般退到戏台阴影里。阴影里的纺车声更急了,白绫上的针眼开始淌血,血珠落在妆水里,把铅粉染成淡红,像雪地里溅了点梅瓣,又像是一口被冻住的血井,突然被凿开了一道口子。
“他死在最想活的时候。”老刘头的声音忽然哑了,烟杆从膝头滑下去,在地上滚出半圈,停在阿蕖脚边。阿蕖低头看那烟杆,铜锅上的霜气正慢慢化成水,水里映出个模糊的人影——穿戏袍的青年正往城墙上爬,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麦饼,城墙下是北狄铁骑扬起的烟尘,烟尘里浮着他未唱完的戏词:“……城若破,我便在戏台搭座假城,接着唱……”
纺车忽然停了。
白绫在空中僵了僵,随即像被什么东西扯着,猛地往影窖顶上窜,绫面的针眼裂开,露出后面的砖石,砖石上刻着无数细密的划痕,是用指甲一遍遍刻下的“活”字,每个字的最后一笔都拖得极长,像临死前伸出的手,又像是要把整个生命都写进这个字里。
“他本可以活的。”老刘头捡起烟杆,铜锅抵着额头,像是要把那个“活”字烙进脑子里,“城破那日,他刚得了个儿子,戏班班主给孩子缝了件虎头袄,红绸子上绣着‘长命百岁’。他抱着袄子往家跑,跑到鼓楼底下,看见北狄人在烧戏台,他又折回去抢那箱皮影,说那是祖宗传下来的念想。”
顾无忧的剑鞘又响了,这次更急,像有人在鞘里敲着更鼓,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鞘而出。他看见白绫的裂口处浮出件烧焦的虎头袄,袄子的棉花从破洞里漏出来,像一团团被揉碎的云。云里裹着个小小的襁褓,襁褓里没有婴孩,只有半块皮影,是《山河赋》里的婴孩角色,眉眼处还沾着点胭脂,是陈三喜临死前用指尖抹上去的,此刻正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发出一声啼哭。
“他被铁骑踏在戏台板上时,还攥着那箱皮影。”老刘头的指腹在烟杆上磨出红痕,像是要把那个故事磨进木头里,“北狄人笑他傻,说戏文里的山河都是假的,他却瞪着眼骂,说假山河也是祖宗的血泡出来的。最后那一刀下来,他把皮影箱往怀里搂得更紧,血从嘴角淌出来,倒在戏台中央,像给那出没唱完的《山河赋》点了个血色的休止符。”
阿芦忽然“呀”了一声,她的红线不知何时缠上了戏台的木棱,线尾浸在妆水里,正慢慢变成暗红。顺着红线往上看,影窖顶上的砖石在往下掉灰,灰里混着极细的碎骨,落在阿芦的铜铃上,铃舌的乳牙竟开始微微发烫,烫得她指尖发颤,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
“是皮影的骨。”白羽沫展开折扇,扇面的“山”字补银处忽然泛出青蓝,像是一汪被冻住的湖水,“陈三喜把自己的指骨剔出来,混在竹片里做了皮影的骨架,说这样演出来的戏才有筋骨。”他用扇骨轻敲戏台柱,柱上立刻浮现出无数细小的刻痕,是陈三喜当年练嗓子时按的节拍,每个刻痕里都嵌着点暗红,像凝固的血珠,又像是一颗颗被冻住的红豆。
纺车又转起来了,这次纺出的不是白绫,是根极粗的麻绳,绳上缠着无数褪色的戏服碎片,碎片里裹着个小小的木牌,牌上刻着“陈三喜”三个字,字上覆着层薄霜,霜下有新的刻痕,是个“活”字,刻得极深,木牌都裂开了缝,像是那个字自己要从木头里挣扎出来。
“他最想活的时候,是听见儿子哭的那一刻。”老刘头把木牌捏在手里,指腹摩挲着裂缝,像是要把那个“活”字揉进掌纹里,“那天他刚在戏台后台偷喝了半坛庆功酒,班主说等打赢了仗,就把女儿许给他。他摸着怀里的虎头袄,说要教儿子唱《山河赋》,从‘朔方破晓’唱到‘云州飞雪’,唱到北狄人再也不敢南望。”
沈枫忽然把牙灯的灯座转了半圈,灯座下的石缝里渗出些黑泥,泥里埋着半截皮影手臂,指关节处刻着个“守”字。他用骨鞭挑出那截手臂,手臂刚离开泥土,忽然往戏台中央倒去,倒在陈三喜的皮影旁,两个皮影的指尖碰在一处,竟发出极轻的“叮”声,像两滴泪落在了一起,又像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死的时候,怀里的皮影箱没烧着。”沈枫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北狄人要把皮影当柴烧,刚划着火,忽然起了大风,把火星吹得漫天都是,落在城墙上,像无数盏小灯笼。他们说那是祖宗显灵,其实是陈三喜藏在皮影里的油布,他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在每个皮影肚子里都抹了桐油,说就算城破了,也要让这些假山河亮最后一次。”
顾无忧忽然站起身,剑“噌”地出鞘半寸,剑光里浮出个模糊的人影——穿戏袍的青年正站在城墙上,手里举着个燃烧的皮影,火光映着他的脸,笑得极亮,像把所有的光都攒在了眼里,又像是要把整个黑夜都烧穿。城墙下的铁骑在吼,他却不管,只顾着把皮影往更高处举,嘴里唱着《山河赋》的调子,一板一眼,字正腔圆,直到火舌舔上他的戏袍,还在唱“山河未复,灯火不歇”,声音像是要把黑夜撕开一道口子。
“剑光里的是他的魂。”顾无忧把剑插回鞘,动作轻得像是在安放一个婴儿,“守着皮影,也守着没唱完的戏。”他的指尖在剑鞘上轻轻敲,敲出《山河赋》的节拍,敲到第三拍时,戏台板忽然往下陷了半寸,露出底下的黄土,黄土里埋着个完整的皮影,穿着虎头袄,眉眼像极了陈三喜,只是嘴角缺了块,是被什么东西咬过的痕迹,此刻正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发出一声婴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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