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谁家的地,谁说了算?(2/2)
“我想办个‘绣口会’。”林素娘抬起头,“白天缝补绣活,晚上点灯认字。就用田牌上的名字当字帖。”
苏锦黎没立刻答应,只问:“要是族长知道,下令禁聚呢?”
林素娘笑了,笑容清淡却坚定:“那就让他们先抓完所有拿针线的女人吧。”
夜深了。
祠堂外,那块由三位老佃户所立的石碑静静矗立。
月光照在“壬寅开荒三人记”七个字上,铁桩深埋地下,稳如磐石。
而在村子另一头,医馆柜台后的油灯还亮着。
苏茂才翻着手中的账本,眉头紧锁。
本月药钱收入比往常少了近三成——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自己采草药,或是找那个姓沈的女医官讨方子。
他猛地合上账本,冷声道:“该给点教训了。”
窗外,一片乌云缓缓遮住了月亮。
三日后,清河屯的“绣口会”悄悄挪到了村东废弃的碾米坊。
林素娘蹲在灶台前,用铁锅熬着油墨,粗纸一张张铺在竹席上,压上雕好的木刻印版。
油灯昏黄,映着她手腕上的旧疤,也照亮了墙上挂着的一幅《草药图谱》——那是她请沈怀瑾手绘后临摹下来的,每味药旁都配了俗名、形状和功用。
几个识字的村妇围坐着,一边抄录口诀,一边教孩子背:“发热找柴胡,拉肚用石榴皮;咳嗽煮枇杷叶,伤风煨老姜汁。”
有个六岁女童磕磕绊绊念完,仰头问:“娘,这能治爹的咳喘吗?”
她娘眼圈一红,点头:“能,只要咱们认得字,就不用再被医馆讹钱。”
消息传开得比风还快。
第五天,三个邻村的妇人翻山越岭而来,怀里揣着攒下的铜板,求换一本小册子。
林素娘不收钱,只让她们在背面按个手印,写上名字——哪怕歪歪扭扭。
当晚,她们挤在油灯下,逐字对照田牌上的名字练写,有人念着念着哭了:“我活了三十岁,头一回知道自己名字怎么写。”
医馆的生意从第七日开始急转直下。
苏茂才起初不信,直到伙计报说,一天竟无一人抓药。
他冲到村口茶摊一听,几个汉子正围着个半大少年听讲:“……柴胡要挖根,晒干切片;石榴皮焙焦研末,兑温水服——王婶家二小子昨儿喝了就好利索了!”
“放屁!”苏茂才怒喝上前,“谁教你们这些江湖偏方?吃死了人谁负责?!”
少年抬头,竟是曾在他门前跪求赊药却被拒之门外的那个孤儿。
“我娘死时你说她欠租不准进门。”少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可沈医官说,那病若早用柴胡加黄芩,根本不会拖到肺痈。”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嗡然骚动。
当夜,族长苏守业收到密报:短短十日,医馆收入锐减六成,更有十余户贫民联合上书监察司,要求将“民间验方”纳入官医备案。
“备案?”苏守业冷笑,“一群女人聚在一起缝补破布,也敢称医道?”
他提笔疾书状纸,以“妇人干政、妄议医药、蛊惑民心”八罪告至县衙,并附言:“此风若不刹,宗法崩矣。”
文书递出次日清晨,苏锦黎带着两名女官踏入医馆。
她未带护卫,也未宣旨意,只是静静将一卷泛黄古籍置于柜面,掀开封面——金丝楠木函套上刻着六个篆字:《惠民药局章程》。
“先帝三年诏令,载明‘凡有助民疗疾者,无论男女贱籍,皆可依法备案行医’。”她指尖轻点条款,“你叔父世代掌屯务,难道不知?”
苏茂才脸色发白:“可……可她们无师承、无考绩——”
“那你呢?”她反问,“你可有太医署执照?你的药方经谁核准?去年冬疫,你拒诊十七户,致五人死亡,账簿可还在?”
话音落,门外脚步声齐整响起。
林素娘领着十二名村妇列队而入,每人手中捧着一份誊抄本,封面上是孩子们用红笔写的四个大字:《清河疗方集》。
苏锦黎接过一本,翻开其中一页,指着配图道:“这是防风,长于北坡石缝;这是车前草,沟边湿地常见。百姓识得了,就不怕你们把寻常草卖成金。”
她合上册子,目光扫过柜台后那一排标价高昂的“秘制药丸”。
“地可以重新丈量,租可以依律核算。”她声音不高,却穿透整个街巷,“药,也该还给需要它的人。”
月末结算当日,新租额上报礼部。
账面数字比往年低一成,可实际入库粮仓的粮食竟多出两成——差额来自历年被族长私扣的“损耗”“修渠捐”“祠堂供奉”。
苏锦黎命人将明细张榜村口,墨迹未干,已有老农拄拐前来反复细读。
最后,她添上一句朱批:
“多出来的十九石三斗,是你们本来就有,只是从前没拿回来。”
当夜,三名青年佃户自发执棍巡夜。
火把照亮田埂,也映出远处山岗一道疾驰而去的黑影。
窗内,烛光摇曳。
苏锦黎望着那抹消失在夜色中的马蹄尘,低声自语:
“该怕的不是我们动了地……”
她指尖轻叩案角,停顿片刻,才缓缓落下后半句:
“是他们终于发现——地自己会认主人。”
窗外风起,吹动檐下新挂的田牌,发出细微如铃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