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质子屋兰朔(番外)(1/2)
“柳七,李礼小郡主也有好些年没见她祖母和长乐那两个儿子。这些年,长乐夫家也没人来看望李礼。
就让太后带李礼去江南游玩,顺路见见她的祖父祖母和兄长。
至于皇后,最近换季,皇后身子向来不太好,让煜儿多寄些家书回来。
嗯,让煜儿在江南寻些皇后喜爱之物捎回来。
至于颖皇贵妃……张德海,随朕去明曦宫一样。”
…………
郗砚凛到明曦宫时,蔺景然正打算让山清、水秀收拾行李。
郗砚凛好笑道,“景然,屋兰朔不日便要回北狄,你和阿瑞向来喜欢那个孩子,你不留下送送他?”
蔺景然小脸一垮,回想起北狄小王子屋兰朔的过往。
*
四岁的小屋兰朔踏入大邺皇宫思政殿的那一刻,只觉得眼睛不够用。
他小小的手紧紧攥着引领他进来的那位美丽宫装女子的裙角。
她身上的香气清雅温煦,像春日里初融的雪水气息,让他想起母妃温暖的怀抱。
御座上的身影威严如山岳,冕旒垂下的玉珠轻轻晃动,遮蔽了面容。
郗砚凛深邃莫测的目光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屋兰朔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把小脸更深地埋进蔺景然柔软华贵的裙裾褶皱里。
蔺景然温柔道,“朔儿,莫怕。这是大邺的皇帝陛下。还有……”
她含笑地看着郗砚凛膝旁的小孩,那孩子看起来比他略大一点,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正带着纯粹的好奇与善意望着他。
“这是五皇子郗承瑞,你可称他五殿下。”
郗砚凛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屋兰朔,抬起头来。你父汗将你托付于大邺,望你在此安心读书,明晓礼义,日后做草原与大邺之间的一道桥梁。可明白?”
“桥…梁?”小小屋兰朔艰难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汉话生涩,带着浓浓的北狄腔调。
他努力思索着,小小的眉头蹙在一起。
桥梁?那是横跨在奔流大河上的木头?他曾在边境远远见过。
父汗的信使快马,就是从那样的桥上飞驰而过的。
把他送到这里来,是为了……让他也成为一座桥?
让北狄和大邺的人,能像信使一样跑过来跑过去吗?
他懵懂地抬起头,目光怯怯地掠过御座上威严的身影,最终落在那片巨大如湖泊的琉璃窗上。
窗外,是大邺皇宫连绵起伏的殿宇飞檐,更远处,是初春长安城无边无际的绚烂色彩。
一树树桃花、杏花、梨花,粉白嫣红,开得恣意汪洋,如同天神打翻了调色盘,泼洒在人间。
暖风穿过敞开的殿门,将几片娇嫩的花瓣送了进来,打着旋儿,轻盈地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那抹鲜活的色彩,刺痛了小屋兰朔的眼睛。
屋兰朔想起了他的草原。想起了那片永远刮着风、卷着沙砾的辽阔土地。
在那里,绿色是短暂的,花朵是稀罕的珍宝。
只在高山向阳的隐秘坡地,或者母亲精心侍弄的毡包角落那小小的花盆里,才能看到零星几朵倔强而瘦弱的小花。
他记得自己曾那样痴迷地蹲在花盆前,用小手小心翼翼地碰触那脆弱的花瓣,生怕呼出的气息重了,就会将它吹散。
一阵强烈的思念和一种模糊的渴望瞬间攫住了他。
屋兰朔攥着蔺景然裙角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仰起小脸,望向高处的郗砚凛,又看看蔺景然身边的阿瑞。
他的声音细细的,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哽咽,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句,“草…草原上…不长花……只有…风…和沙…呼啦啦地吹……”
他笨拙地模仿着风声,小嘴撅起吹气。
屋兰朔顿了顿,乌溜溜的大眼睛,望向窗外那片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绚烂花海,那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憧憬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向往。
屋兰朔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在他小小的胸膛里盘旋了很久很久的话:
“朔儿…希望…以后…草原…也能像…大邺一样…开满花!”
稚嫩的童音在空旷威严的大殿里回荡。
郗砚凛冕旒下的目光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变得异常深沉复杂。
而阿瑞忍不住向前踏出半步,目光灼灼地落在屋兰朔那个小小的、说着要让草原也开满花的身影上。
屋兰朔那时并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只是看着窗外那片灿烂到令人心折的花海,说出了心底最真实的愿望。
那小小的、开满花的种子,就在这个初春的思政殿里,悄然落进了他懵懂的心田,也落进了听者的心间。
…………………
国子监蒙学堂。
朗朗的诵读声整齐划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六岁的屋兰朔坐在最边缘的位子上,努力挺直小小的背脊。
面前摊开的《千字文》,上面的方块字密密麻麻,像一群手拉手跳舞的小人,又像草原上突然出现的陌生巨石阵,让他头晕眼花。
他跟着先生的声音,嘴唇无声地开合,模仿着那些古怪的音节。
舌尖笨拙地顶着上颚,试图发出“寒来暑往”的调子,却总在“往”字上卡壳,变成一声含糊的咕哝。
须发皆白、面容严肃的周翰林踱步到屋兰朔案前,垂眼看着他干净得如同刚铺开的宣纸,威严道:
“屋兰朔,今日所授《千字文》首八句,为何不写?”
屋兰朔吓得一哆嗦,小脸瞬间褪尽血色,慌忙站起来。
他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头垂得低低的,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北狄腔调和浓得化不开的惶恐。
“先、先生……我…我看不懂…”
那几个方块字,在屋兰朔眼里就是一团团纠缠不清的墨迹。
“嗤——”后排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嘲笑,像针一样扎人。
一个穿着华贵锦袍、约莫七八岁的宗室子弟斜睨着他,故意拔高了声音对旁边的同伴道:
“听见没?蛮子就是笨,连字都不认识!白占着国子监的好位子!”
另一个立刻帮腔,声音里满是轻蔑:“就是!字都不识,还读什么书?趁早滚回草原放羊去吧!”
低低的、带着恶意的窃笑声像讨厌的蚊蚋,嗡嗡地在蒙学堂里散开。
屋兰朔感觉无数道目光像冰冷的箭矢射在他身上,刺得他浑身发疼。
委屈和羞耻冲上头顶,眼前瞬间一片模糊的水光。
他死死咬着下唇,小小的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恨不得立刻缩进地缝里去。
“先生!”
一个清脆、坚定,如同玉磬般的声音骤然响起,瞬间压过了那些令人窒息的嗡嗡声。
屋兰朔下意识地抬起泪眼模糊的脸。
阿瑞小小的身姿站得笔直,他朝着周翰林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屋兰王子初学汉字,一时记诵艰难也是常理。
学生方才听王子默念,其音准尚可,只是字形未熟。
不如让学生教他拆解字形,或许更有裨益?”
周翰林捻着胡须,扫了一眼那几个讪讪闭嘴的宗室子弟,最后看着阿瑞,严厉的面容微微松动,赞许道:
“五殿下仁厚。然则课堂之上,当以完成课业为先。”
阿瑞那双明亮通透的眼睛眨了眨,毫不退缩,反而上前一步,声音更朗澈了几分:
“先生教导,同窗当互助友爱。
屋兰王子远道而来,与我等同窗共学,亦是缘分。
学生教他拆字,亦是温习自身所学,并未耽误课业。”
阿瑞引经据典,道理清晰,一番话竟说得周翰林也微微点头。
这时,旁边的陆知言也赶紧咽下偷偷塞进嘴里的最后一点栗粉糕,小胖手高高举起,圆脸上满是急切的支持:
“对对对!阿瑞说得对!屋兰王子,你别怕!”
陆知言索性离开自己的座位,几步就蹦到屋兰朔案前,伸出胖乎乎的手指,蘸了点清水,就在光洁的桌面上用力画起来:
“你看这个‘天’字!喏,像不像一个人顶着一个好大好大的盖子?天不就是个大盖子嘛!”
一直沉稳端坐的谢临也放下笔,起身走了过来。
谢临拿起屋兰朔案上那支几乎要被小屋兰朔捏断的毛笔,在砚台里饱蘸了墨,在屋兰朔面前那张空白的宣纸上,稳稳地写下一个端方遒劲的“地”字。
谢临指着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字,左为‘土’,右为‘也’。土能生万物,承载一切,故为大地。”
阿瑞走到屋兰朔身边,接过了谢临手中的笔。
阿瑞没有看那几个脸色难看的宗室子弟,只是专注地看着屋兰朔那双被泪水洗过、显得格外黑亮却盛满无助的眼睛。
阿瑞在那张纸上,紧挨着谢临写的“地”字,极其工整地、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一个简单的“人”字。
阿瑞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像在教一只受惊的小羊羔。
“屋兰,你看,这个‘人’字,像不像一个人,稳稳地叉开腿站着?”
阿瑞用笔尖点着那两笔,“这是腿,稳稳地站在地上。”
然后,阿瑞在“人”字的头顶上,平稳地加上了一横。
“这个‘大’字呢,就是在‘人’的头上,加一个帽子。戴了帽子的人,看起来是不是更大、更稳当了?”
阿瑞的解释带着孩童的想象,却奇妙地让那个冰冷的方块字瞬间生动鲜活起来。
屋兰朔怔怔地看着纸上那个由阿瑞亲手写下的、墨迹未干的“人”字。
那简单的两笔,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透过纸张,传递到他冰凉的手指上,再一路蔓延到心底。
屋兰朔抬起头,望进阿瑞那双清澈见底、毫无杂质、只有纯粹善意和鼓励的眼睛里。
那目光像一道破开阴霾的阳光,直直地照进他惶恐不安的心房。
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流汹涌而出,瞬间冲散了所有的委屈和冰冷。
屋兰怯生生的眸子里,那层厚重的水光倏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亮的光彩。
那是被理解、被接纳、被温柔以待后燃起的感激与希望。
屋兰朔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小脑袋,像是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用还带着一点哽咽却清晰了许多的声音,跟着念道:“人……”
窗外的阳光似乎更暖了些,斜斜地投射进来,将三个小脑袋凑在一起的身影温柔地笼罩。
那些刺耳的嘲笑声,仿佛被这阳光彻底驱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蒙学堂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少年们稚嫩却真诚的拆字讲解声写进无声的故事里。
…………………
时光如太液池的水,在桨声灯影中悄然流淌了四年。
十岁的屋兰朔,身量抽高了一些,虽然依旧比同龄的大邺孩子显得瘦削,但那股初入宫时的怯弱瑟缩,已如春雪般消融了大半。
屋兰朔穿着合身的国子监生员服,青衿磊落,行走间步履轻快,眉宇间渐渐有了少年人的明朗轮廓。
仲春时节,国子监后苑的马球场上一片喧嚣。草皮被精心碾平,四周彩旗猎猎。
一场激烈的马球赛正酣。
阿瑞一身绯红骑装,策着一匹神骏的小马,在场中左冲右突,球杆在他手中灵动如臂使指。
谢临控马沉稳,在他侧翼掩护策应。另一队的陆知言则仗着马术灵活,像只胖乎乎的穿花蝴蝶,试图拦截。
屋兰朔骑着一匹温顺的小马,在场边跟随跑动,认真地观摩学习。
屋兰朔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颗被激烈争抢的朱漆小球,手心因兴奋而微微出汗。
忽然,一个刁钻的传球被对方截断,球杆大力挥击下,那小球竟如流星般直直朝着场边、正坐在锦墩上观战的蔺景然方向飞射而去!
“娘娘小心!”惊呼声四起。
场边的屋兰朔陡然一夹马腹,小小马儿如离弦之箭蹿出。
屋兰朔整个身体在疾驰的马背上向一侧倾斜,压到几乎与地面平行,右手球杆以一个极其惊险的角度凌空一捞!
“啪!”一声脆响。
那力道强劲、足以伤人的朱漆小球,竟被他精准无比地截停在球杆顶端的网兜里!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手臂发麻,身体在马背上剧烈一晃,险险稳住。
栗色小马带着屋兰朔冲出去好几步才堪堪停住。
全场瞬间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勒马回旋的小小身影上。
屋兰朔那双北狄人特有的深邃眼眸闪烁着一种混合着后怕和巨大成就感的光芒。
郗砚凛勾唇,“好!好身手!临危不乱,反应迅捷!屋兰小王子果然有草原儿郎的胆魄!”
蔺景然惊魂甫定,看着勒马停在几步外、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的屋兰朔,眼中满是后怕与浓浓的欣慰。
她站起身,“朔儿!快下来,让我看看,可有伤着?”
屋兰朔利落地翻身下马,他快步走到蔺景然面前,眼睛像盛满了星星。
他摇摇头,言语间带着小小的自豪:“贵妃娘娘,朔儿没事!球…接到了!”
阿瑞、谢临和陆知言也策马围了过来。
阿瑞跳下马,用力拍了一下屋兰朔的肩膀,眼中满是真诚的赞佩:“屋兰!方才那一杆,太漂亮了!救得及时!”
陆知言更是咋咋呼呼:“哇!屋兰!你这手太绝了!跟草原上的鹰扑兔子一样快!改天一定要教我!”
屋兰朔被伙伴们围着,听着他们的称赞,感受着蔺景然关切的目光,还有远处御座上郗砚凛那难得的赞许眼神。
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涌向四肢百骸,浑身都暖洋洋、轻飘飘的。
屋兰朔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那笑容像初升的朝阳,毫无阴霾,纯粹地映照着此刻的欢欣与荣耀。
屋兰朔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挂着一个精致的锦囊,里面装着一样他无比珍视的东西。
那是初入宫时,北狄使者屋兰纥郑重交给蔺景辞,而后又被蔺景辞转赠给他保管的银狼符。
冰冷的银质图腾此刻隔着布料贴在身上,似乎也染上了他身体的温度,不再那么坚硬冰冷。
这一刻,马球场上的欢呼声,伙伴们热切的笑脸,颖贵妃娘娘温柔的关切,还有腰间那枚象征着遥远草原的银狼符,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屋兰朔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片坚实而温暖的土地,正以一种无声而强大的力量,将他稳稳地托住,包裹。
那是一种名为“归属”的暖流,悄然漫过心田。
他不再是风中飘零的孤草,他的根,已然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些人身边,悄然扎下。
………………
长安城的上元夜,是一场流淌着蜜与火的光之盛宴。
十岁的屋兰朔,已长成了清秀挺拔的少年郎,穿着蔺景然特意让人特意为他准备的簇新锦袍,眉目间的北狄轮廓在灯火映照下更显深邃英挺。
屋兰朔与阿瑞、谢临、陆知言三人,还有几个相熟的宗室子弟,像几尾活泼的游鱼,兴奋地汇入了朱雀大街上汹涌的人潮。
灯!目之所及,全是灯!
巨大的鳌山灯彩矗立在皇城前,山峦叠嶂,亭台楼阁,仙佛人物,皆由彩灯扎就,光华璀璨,恍若仙境降临人间。
沿街两侧,店铺摊肆,家家户户门前都挑起了各式花灯。
烛火透过彩纸、琉璃、绢纱,流淌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梦幻光河,将整条朱雀大街映照得亮如白昼,连天上的星月都黯然失色。
“哇!快看那个!”陆知言指着不远处一个巨大的转鹭灯,兴奋得直跳脚。
那灯上绘着栩栩如生的四季花卉,灯内烛火的热气推动轮轴。
灯壁便缓缓旋转起来,上面的花鸟图案如同活了一般,流光溢彩,引得人群阵阵惊叹。
“那边有卖糖画的!”阿瑞雀跃地指着一个小摊。
老艺人手法娴熟,舀起一勺金灿灿的糖稀,手腕灵动地挥洒,在冰凉的石板上飞快勾勒。
眨眼间,一条腾云驾雾、须爪张扬的糖龙便活灵活现地呈现出来,引来孩子们一片欢呼。
屋兰朔被这从未见过的繁华盛景彻底迷住了。他贪婪地看着,笑着,惊叹着。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诱人的香气:刚出炉的胡麻饼焦香酥脆,桂花酒酿圆子甜香四溢,烤肉串的油脂在炭火上滋滋作响,散发出霸道的辛香。
陆知言像只掉进米缸的小老鼠,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个热腾腾的肉夹馍。
吃得两颊鼓鼓囊囊,还不忘给屋兰朔也塞一个:“快尝尝!这家的肉夹馍,绝了!”
他们随着人流缓缓移动,猜灯谜,看杂耍,听路边的胡姬用琵琶弹唱新学的长安小调。
屋兰朔甚至在一个售卖北狄皮货和小玩意的摊子前驻足良久,看到熟悉的狼牙挂饰和彩石手串,眼中流露出亲切的怀念。
摊主是个爽朗的北狄汉子,认出他腰间的银狼符,恭敬地行了个礼,还硬塞给他一个用草原特有的风干奶条做的小玩意儿。
“这才是真正的长安啊!连风都是甜的香的!”
陆知言满足地喟叹,舔了舔沾着糖渣的手指,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满街华彩。
屋兰朔用力点头,心被这无边的繁华和温暖填得满满的。
他想,这大概就是“开满花”的感觉吧?
不是草原上那种零星的、倔强的野花,而是像眼前这样,铺天盖地、流光溢彩、充满烟火气的生命之花。
他正想开口和阿瑞分享这感受,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惊呼!
“马惊了!快闪开——!”
人群瞬间炸开!
一辆满载着巨大灯架和竹篾材料的骡车,不知为何拉车的骡子受了惊。
双眼赤红,口吐白沫,疯狂地挣脱了束缚,拖着沉重的板车,横冲直撞地朝着人流最密集的岔路口冲来。
尖叫、哭喊、推搡。
原本有序的人潮瞬间变得慌慌无措,无数人被撞倒、践踏。
阿瑞、谢临和屋兰朔他们几个恰好就在那岔路口附近。
“五殿下!知言!”屋兰朔瞳孔骤缩。
混乱中,屋兰朔瞥见阿瑞护着一个被挤倒在地哇哇大哭的幼童,试图将其拉起。
而陆知言则被人流推搡着,眼看就要被卷向那疯狂冲来的骡车方向。
屋兰朔看着左边惊慌失措、互相推挤的人群,又看看右边一家店铺门口为防走水而放置的、盛满水的大铜缸。
屋兰朔灵活闪过挡在身前的两个慌乱路人,冲到缸边,用尽全身力气,双臂一推。
那沉重的铜缸倾斜倒下。
“哗啦——!!!”
冰冷刺骨的清水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澎湃地朝着惊骡的蹄子和车轮前方泼洒而去。
水流在石板路上迅速蔓延开一片湿滑的水域。
疯狂前冲的惊骡猝不及防踏上那片滑腻的水泊,前蹄一滑,庞大的身躯瞬间失去平衡,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轰然侧摔在地。
沉重的板车被巨大的惯性带着向前滑行了一小段,灯架竹篾稀里哗啦散落一地,堪堪在距离阿瑞和那个孩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巨大的惯性让散落的竹竿擦着陆知言的衣角飞过,惊得他脸色煞白。
所有人都被这惊险万分的阻截惊呆了。
“快!帮忙!”
阿瑞迅速将怀里的孩子交给旁边一位吓傻了的妇人,和谢临一起冲向摔倒在地的骡子,试图按住它,防止它再次暴起伤人。
陆知言也回过神来,连忙远离危险区域。
巡城的金吾卫终于赶到,迅速控制住场面,疏散人群,救治伤者。
蔺景辞和长孙衍将军不知何时也已赶到现场。
蔺景辞快步走到浑身湿透、站在倾倒的铜缸旁微微喘息的屋兰朔面前。
屋兰朔的锦袍下摆和靴子都湿透了,紧贴在身上。
初春的夜风吹过,冻得他嘴唇有些发白,但屋兰朔站得笔直,眼神里面还残留着方才惊吓的余悸。
“屋兰朔!”蔺景辞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但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后怕与激赏。
蔺景辞一把抓住屋兰朔冰冷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屋兰朔吃痛地蹙了下眉,“你不要命了?!”
屋兰朔抬起头,对上蔺景辞那双深沉如海、此刻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
屋兰朔咧了咧嘴,想笑一下,牙齿却因寒冷和残余的紧张而微微打颤:
“蔺…蔺大人…五殿下他们…不能有事……”
屋兰朔的目光越过蔺景辞的肩膀,急切地寻找着小伙伴们的身影。
看到阿瑞和谢临协助金吾卫安抚惊魂未定的人群,陆知言虽然脸色发白但安然无恙地站在一旁。
屋兰朔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
长孙衍走到蔺景辞身边,看着屋兰朔湿透的衣袍和冻得发白的小脸上。
又扫了一眼那口沉重倾倒的铜缸,赞许道:“屋兰小王子反应极快,当机立断。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长孙衍将军解下自己肩上的玄色大氅,不由分说地裹在了屋兰朔瑟瑟发抖的身上。
蔺景辞看着屋兰朔在宽大氅衣下更显单薄却挺直的身姿,严厉的目光终究是慢慢软化了,最终化作一声带着无限感慨的低叹:
“你这孩子……”那未尽的话语里,有责备,有后怕,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认同。
上元夜的璀璨灯火依旧在头顶流淌,喧嚣声渐渐回归。
屋兰朔裹紧了带着暖意和淡淡血腥铁锈味的氅衣。
看着眼前混乱平息后重新聚拢的伙伴们关切的脸庞。
还有蔺大人眼中那抹复杂却终于不再冰冷的暖色。
方才的惊险如同退潮,留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屋兰朔知道,自己拼尽全力守护的,不仅仅是一时的安危,更是这灯火璀璨、让他心安的人间。
这长安的万家灯火,此刻在他眼中,比任何北狄的篝火都要温暖明亮,值得他拼上一切去守护。
…………
太液池畔的垂柳在熏风中舒展着碧绿枝条。
国子监的经史课业早已超越了蒙学阶段。宽敞明亮的明伦堂内,鬓发斑白、德高望重的柳博士正捋着长须,抛出一个问题:
“诸生,前朝何以亡于藩镇之祸?我大邺立国百载,当以何为鉴?畅所欲言。”
堂下坐着的,皆是国子监的佼佼者,多为宗室贵戚及高官子弟。
有人引经据典,大谈“强干弱枝”之策。
有人痛陈前朝君王昏聩,用人失察。
有人则谨慎地提出应厚待边将,以恩义结其心。
十二岁的屋兰朔端坐其中,身姿如青松般挺拔。
两年的时光让他褪去了更多稚气,眉宇间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北狄血统赋予的深邃轮廓愈发清晰俊朗。
他安静地听着,目光沉静,仿佛在整理着纷繁的思绪。
待几位同窗发言完毕,柳博士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屋兰朔身上,带着一丝鼓励的探询:
“屋兰生员,你生于北狄,长于大邺,身兼两境之思,对此可有不同见解?”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探究,也有惯常的、不易察觉的审视。
毕竟,屋兰朔是质子。
屋兰朔从容起身,向柳博士和同窗们行了一礼。他的汉话早已流利纯正,只余下一点点独特的、低沉的尾音,反而添了几分长安本土人的韵味。
“学生浅见,前朝亡于藩镇,祸根或非仅在于‘藩镇’二字。”
此言一出,堂内微有骚动。
屋兰朔无视那些细微的声响,目光澄澈,继续道:
“藩镇之祸,表象是武人拥兵自重,割据一方。
然究其根本,在于中央与地方、君王与边将之间,信这一字,已然崩坏。”
屋兰朔看着堂上悬挂的孔子像,沉稳道:“君王疑边将拥兵必反,故行猜忌掣肘之策,边将惧君王鸟尽弓藏,故生自保割据之心。
猜忌愈深,隔阂愈重,离心离德,终至兵戈相向。
此非单一方之过,实乃君臣互信之堤坝,先于刀兵而溃决。”
屋兰朔微微侧身,看着窗外太液池潋滟的水光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
“学生生于草原,深知牧人对水源草场的依赖。
一片草场,若水源丰沛,牧草繁茂,牛羊自然安守其地,无需争夺。
若逢大旱,水源枯竭,纵有严令苛法,也难阻牛羊为求生而越界奔突,甚至互相践踏。”
“我大邺幅员辽阔,边镇如手足。君王为心,边镇为手足。
心若不疑手足,手足自当护卫心腹。
君王以诚待边将,明赏罚,重信诺,使其无后顾之忧。
边将亦当恪尽职守,忠诚体国,使其无僭越之隙。
如此,君臣相得,中枢与边陲血脉相连,藩镇之祸,或可消弭于无形。
此非仅靠强干弱枝之策,更需以信义为水,滋养四方,使天下共沐其泽,则根基永固。”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