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添四客述往思来 弹一曲高山流水(2/2)
此后,盖宽的日子过来愈发艰难了。先是为了糊口卖掉了大房子,搬进了小房子;没过多久,妻子又去世了,操办丧事又花光了积蓄,只好把小房子也卖了。最后,可怜的盖宽带着一儿一女,在偏僻小巷租了两间屋子开茶馆。里面一间给儿女住,外面摆上几张茶桌,后檐支起茶炉,右边设个柜台,后面放两口大缸接雨水。每天清晨,他就早早起床生火煮水,然后就坐在柜台后面看书作画。柜台上还摆着插着鲜花的花瓶,旁边堆满了他心爱的古书。家里东西几乎全卖光了,唯独这些古书,说什么也舍不得卖。有客人来喝茶,他就放下书本,忙着招呼客人。可茶馆利润微薄,一壶茶才赚一个铜钱,每天卖个五六十壶,也就赚五六十个铜钱,除去柴米油盐等开销,几乎所剩无几,日子过得十分清贫。
有一天,盖宽正坐在茶馆柜台里看书,有一位邻居大爷就过来找他聊天。大爷瞧见盖宽都十月了还穿着夏天的麻布衣裳,就说:“老兄弟,你现在日子过得够苦的了。以前那么多人受过你的恩惠,现在却没一个人来看你。你那些亲戚家里条件都还不错,你为啥不去找他们商量商量,借点大钱,做大生意,也好改善改善生活啊?”
盖宽叹了口气说:“老哥,这世道就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以前我有钱的时候,穿得光鲜亮丽,身边跟着的仆人也精神抖擞,跟亲戚们来往还能平起平坐。可现在我穷成这样,就算去他们家,人家不嫌弃我,我自己都觉得丢人。你说那些受过我恩惠的人,本来就都是穷光蛋,哪还有钱还我!而且他们现在都去投奔有钱人了,怎么可能还会到我这儿来!我要是去找他们,也是白白讨气受,有啥意思!”人就是这样,你风光时,使劲巴结;你落魄时,他们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
邻居大爷听他说得可怜,就提议说:“老弟,你这茶馆一整天看起来冷冷清清的,看样子今天也不会再来客人了。趁着天气好,咱去南门外逛逛散散心?”盖宽有点为难:“去逛逛当然好了,可我没钱请客,这可咋办?”邻居大爷一拍胸脯说:“我带了点小钱,咱们去吃顿素饭,我请客!”盖宽连忙道谢说:“又要让老哥破费了!”
说完,盖宽就把小儿子叫出来看店,然后就和邻居大爷一起步行出了南门。在街边小店,两人花了五分银子吃了顿素斋。大爷结了账,付了小菜钱,随后两人就慢悠悠地走进了报恩寺。他们在寺里逛了一圈,看了大殿南廊、三藏禅林,还瞧了瞧那口大锅。逛完出来,又在寺门口买了一包糖,接着到宝塔背后的茶馆喝茶歇脚。
喝茶时,邻居大爷感慨道:“现在世道变了,来报恩寺游玩的人也少多了,就说这糖吧,卖得也没二十年前多了。”盖宽听了也叹气说:“您老七十多岁了,见过了人世间太多的大风大浪,现在确实和以前没法比了。像我好歹还会画几笔,要是搁在虞博士那帮名士还在的时候,怎么也不至于愁的没饭吃,哪想到现在穷成这样!”邻居大爷一拍脑袋说:“你要不提,我都忘了。雨花台附近有座泰伯祠,是当年句容的迟先生建的。那年请虞博士来主持祭祀仪式,那场面叫一个热闹!我当时才二十多岁,挤进去看热闹,帽子都被人挤掉了。现在倒好,祠堂都没人管,房子都快塌了。等喝完茶,咱俩去那儿看看吧。”
随后,两人又吃了一份牛首山的豆腐干,付完茶钱就出来了。他们顺着山坡走到雨花台左边,远远就看见泰伯祠大殿的房檐已经塌了一半。到了祠堂门口,就看到五六个小孩正在那儿踢球,两扇大门也倒了一扇,横在地上,就像是那一代人凋零的样子一样。进了祠堂,又看到三四个乡下老太太正在院子里挖荠菜,大殿里的隔扇也都没了踪影。再往后走到五间楼,楼里空荡荡的,连一片楼板都没有。
两人里里外外转了一圈,盖宽忍不住叹气说:“这么有名的地方,现在破成这样,竟然没有一个人来修!那么多有钱人,花几千两银子建寺庙道观,怎么就没人愿意修修圣贤祠堂呢!”邻居大爷也说:“当年迟先生买了好多老物件,都收在楼下的大柜子里,现在柜子都没影了!”盖宽摇摇头说:“这些旧事,说起来让人心里难受,咱们还是回去吧。”
两人出了祠堂,邻居大爷又提议说:“今天来都来了,咱顺道去雨花台顶看看风景吧。”随后,两人就登上山顶,只见江对岸山色青翠,江上往来船只的帆樯清晰可见。一轮红日慢慢朝着山头落下去,这种景色虽美,却也添了几分萧瑟之感。随后,两人就慢悠悠地下了山,进城回家。
此后,盖宽又接着卖了半年茶。到了第二年三月时,有户人家愿意出八两银子做学费,请他去家里教书,他的生活这才有了新的转机。
还有个奇人是做裁缝的,名叫荆元,五十多岁,在三山街开了家裁缝铺。他每天给人做完衣服后,一有空就弹琴、写字,还特别喜欢作诗。和他来往的朋友就问他:“你既然想做风雅的人,为什么还要干裁缝这行呢?怎么不和那些读书人多交往交往?”荆元说:“我也不是非要附庸风雅,只是因为喜欢,所以经常学这些。再说了,裁缝这门手艺是祖辈传下来的,难道读了书、识了字,做裁缝就丢人了?而且那些读书人想法和我们不一样,哪里愿意和我们交朋友!现在我每天能挣六七分银子,吃饱饭后,想弹琴就弹琴,想写字就写字,自由自在的。我不贪图别人的富贵,也不用看别人脸色,无拘无束的,这不快活吗?”朋友们听他这么说,渐渐也就和他疏远了。
有一天,荆元吃完饭没事干,就慢悠悠地走到清凉山去了。清凉山是城西特别安静的地方,他有个老朋友姓于,住在山后面。于老头不读书也不经商,养了五个儿子,最大的四十多岁,最小的也二十多了。平时,于老头就带着五个儿子打理菜园子。菜园有二三百亩大,中间空地上种满了花,还堆着几块大石头。于老头在旁边盖了几间茅草屋,他以前亲手种的梧桐树,树干都长到三四十围粗了。于老头看着儿子们浇完菜,就回茅草屋生火煮茶,一边喝茶一边欣赏园子里的新绿,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这天,荆元过来拜访,于老头就迎上去说:“好久没见老弟了,最近生意这么忙?”荆元说:“是啊,今天才闲下来,所以特意来看看您。”于老头说:“我正好煮了壶茶,快来尝尝!”说着就倒了一杯递过去。荆元接过茶喝了一口,就说:“这茶,色、香、味俱全,老爷子,您从哪儿弄来这么好的水?”于老头说:“我们城西跟你们城南不一样,这儿到处的井水泉水都能直接喝。”荆元感叹道:“古人总说世外桃源能躲避俗世,我看啊,哪用得着找什么世外桃源,像老爷子您这样清闲自在,住在这城市里的山林中,就是活神仙!”于老头说:“可惜我啥才艺也没有,哪像老弟你会弹琴,这多有意思。最近琴技肯定更厉害了,什么时候让我也听听?”荆元说:“这有啥难的!老爷子要是不嫌弃我弹得难听,明天我就带琴来!”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荆元才告辞回家。
第二天,荆元亲自抱着琴来到于老头的菜园子。于老头早就点上了一炉好香,在那儿等着他。两人见了面,寒暄了几句后,于老头就帮荆元把琴放在石凳上。荆元席地而坐,于老头也在旁边坐下。
荆元不紧不慢地调好琴弦,便开始弹奏起来了。琴声铿锵有力,声音在树林间回荡,连鸟儿们听到都纷纷落在树枝上,安安静静地偷听。弹了一会儿,曲调忽然变得凄凉婉转,充满了悲伤的情绪。于老头听着这深入内心的琴声,不知不觉竟流下了眼泪。从这以后,荆元就和于老头两人经常往来,成了很好的朋友。这次弹完琴,两人便相互道别各自回家了。
十年可见春夏秋冬、百年可见生老病死、千年可见王朝更替、万年可见斗转星移。世间的事事总会随着时间的蔓延变得模糊不清。而那些贤人君子也会逐渐的凋零。不管你曾经多么的辉煌,一切都会过去的!人生不过百年,很容易就过去了,何必总是愁眉苦脸;但流传千秋的大事,确实还需要仔细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