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功名利禄都是浮云(2/2)
第二天一早,时知县就把轿夫都召集了起来,他没有用全套的仪仗,只带了八个衙役,由翟买办扶着轿子,直接往乡下走去。乡里人听到敲锣声,都扶老携幼,挤着来看热闹。
轿子到了王冕家门口,只见几间破草屋,一扇白木板门紧紧关着。翟买办赶忙上前敲门,敲了好一会儿,里面出来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婆婆,说:“我儿不在家。一大早就牵牛出去饮水了,还没回来呢。”翟买办一听就急了,说到:“县老爷亲自来传你儿子问话,别磨磨蹭蹭的!快说他在哪儿,我好去叫他!”老婆婆说:“他真不在家,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说完,关上门就进屋了。
正说着,知县的轿子到了。翟买办跪在轿前禀报:“小人去传王冕,他不在家。请老爷先到公馆休息,小人再去传他。”说着扶着轿子,从王冕屋后绕过去。屋后是歪歪扭扭的窄田埂,远处有个大池塘,塘边种满了榆树和桑树。池塘边是一大片田地,还有座山,虽然不高,但山上树木郁郁葱葱。相隔一里多地,要是大声喊话都能听见。
知县正走着,远远看见一个牧童倒骑着水牛,从山边转出来。翟买办赶忙跑过去问:“秦小二,你看见你隔壁的王老大牵牛去哪儿饮水了吗?”小二说:“王大叔啊?他去二十里外王家集的亲戚家吃酒了。这牛是他的,托我帮忙赶回家。”翟买办把这话禀告了知县。知县脸色一沉:“既然这样,不用去公馆了!直接回衙门!”
当时知县心里火冒三丈,本想立刻派人把王冕抓来教训一顿,又怕危素说他脾气太暴,只好忍下这口气,打算回去跟危素说这人不识抬举,到时候再收拾他。于是知县就打道回府了。
其实王冕根本没走远,知县一走他就回家了。秦老过来埋怨他:“你刚才也太固执了,他可是一县之主,你怎么能这么怠慢他?”王冕说:“秦老爹,您坐下听我说。时知县仗着危素的势力,在这儿欺压百姓,坏事做尽。这种人,我为什么要跟他来往?不过他这次回去,肯定会跟危素说,危素恼羞成怒,恐怕要来找我麻烦。我打算跟您辞行,收拾行李,出去躲一阵子。只是放心不下我母亲。”
王冕母亲说:“儿子,这些年你卖诗卖画,我也攒了三五十两银子,吃喝不愁。我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没毛病,你放心出去躲躲。你又没犯法,官府总不能把你娘抓走吧?”秦老也说:“这话在理。你窝在这小地方,就算有才学也没人知道。去大地方闯荡,说不定能遇到好机会。你母亲这边的大小事儿,就都包在我身上了。”王冕拜谢了秦老。秦老回家拿了酒菜,给王冕饯行,一直吃到半夜才回去。
第二天凌晨,王冕起来收拾行李,吃过早饭,此时秦老也来了。王冕拜别母亲,又给秦老拜了两拜,母子俩哭着就分别了。随后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而秦老提着小灯笼,一直把他送到村口,才哭着告别。秦老举着灯笼,站在那儿看着王冕走远,直到看不见了才回家。
王冕一路上风里来雨里去,日夜赶路,终于到了山东济南府。济南虽然在北方,但城里人口众多,房屋密集。王冕到这儿时,身上的钱都花光了,只好租了间小屋子,摆摊给人算命测字,也画些没骨花卉贴在那儿,卖给路过的人。每天来问卦买画的人还挺多,他倒也不缺生意。
转眼间,半年时间过去了。济南府里有几个庸俗的财主,喜欢王冕的画,经常想买。但他们自己不来,总是派几个粗俗的小仆人来,动不动就大喊大叫,吵得王冕不得安宁。王冕心里烦躁,就在摊位上画了一头大牛,还题了几句诗,话里话外都是讽刺。他担心这样下去会惹麻烦,正想着换个地方。
一天清早,王冕刚坐下,就看见一群男男女女哭哭啼啼地在街上走过。有人挑着锅,有人在箩筐里挑着孩子,个个面黄肌瘦,衣服破破烂烂。一批接着一批,把整条街都塞满了,还有人直接坐在地上讨钱。一打听才知道,这些人都是黄河沿岸州县的,因为黄河决堤,田地、房屋全被洪水冲没了,他们是逃荒的百姓。官府根本不管,大家只能四处讨生活。王冕看到这惨状,心里很不是滋味,叹了口气说:“黄河水向北流,天下恐怕要大乱了,我还在这儿待着干什么!”于是,他收拾好零碎银子和行李,就启程回家。进入浙江境内后,他打听到危素已经回京城了,时知县也升官调走了,这才放下心来,回家拜见母亲。看到母亲身体和以前一样健康,王冕心里特别高兴。母亲又跟他说了秦老这期间对自己的诸多照顾。王冕赶忙打开行李,拿出一匹茧绸、一包耿饼,去拜谢秦老。秦老也摆了酒席,为他接风洗尘。从这以后,王冕又像以前一样,吟诗作画,侍奉母亲。
又过了六年,母亲年老生病,卧床不起。王冕就想尽办法请医生诊治,却一直不见好转。有一天,母亲对王冕说:“我看自己是不行了。这几年,总有人在我耳边说你学问有成,该出去做官,说做官能光宗耀祖。可我看那些当官的,没几个有好下场!而且你性格高傲,万一惹出祸事,反而不好。孩子,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以后成了家,就守着我的坟墓,别出去做官。你要是答应我,我死也能闭眼了!”王冕只好哭着答应下来。不久,母亲便与世长辞。王冕悲痛万分,哭得死去活来,邻居们见了,没有不落泪的。这还多亏了秦老全力帮忙,置办了寿衣、棺材。王冕亲自背土堆坟,在母亲坟前守孝三年。
王冕守孝期满一年多后,天下果然大乱。方国珍占据浙江,张士诚占据苏州,陈友谅占据湖广,这些人都是靠不正当手段起家的所谓“英雄”。只有明太祖朱元璋在滁阳起兵,占领金陵后,自立为吴王。他的军队是正义之师,出兵打败了方国珍,统一了浙江全境。在他的治理下,不管是乡村还是城镇,百姓的生活都没有受到侵扰。
有一天中午,王冕刚从母亲坟上扫墓回来,就看见十几个人骑着马直奔他所在的村子。领头的那个人,头戴武士头巾,身穿绣着团花的战袍,脸色白净,留着三绺胡须,相貌堂堂、气度不凡。这人到王冕家门口下了马,向王冕行礼问道:“请问,哪里是王冕先生的家?”王冕回答:“小人就是王冕,这里就是我家。”那人一听很高兴,说:“太好了,我特地来拜访您。”他吩咐随从都下马,在外面等着,把马拴在湖边的柳树上,然后单独和王冕手拉手进了屋子,宾主分别施礼后坐下。
王冕问道:“冒昧问一下,您贵姓大名?为什么会来到我这偏僻的地方?”那人说:“我姓朱,先前在江南起兵,号称滁阳王;如今占据金陵,大家又称我为吴王,就是我。这次平定方国珍路过这里,特地来拜访先生。”王冕说:“我这乡下人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您就是王爷。可我只是个普通百姓,怎么敢劳烦王爷亲自前来?”吴王说:“我是个粗人,今天见到先生一身儒雅气质,追求功名利禄的想法一下子就没了。我在江南时就仰慕您的大名,这次来拜访,想请先生指点一二:如今浙江百姓刚经历战乱,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真心归服?”王冕说:“大王英明有远见,我也不用多说。要是用仁义感化百姓,谁会不服,何止是浙江人?要是靠武力压服,浙江人就算弱小,恐怕也不会甘愿受辱,您看方国珍不就是例子吗?”吴王听了,连连点头,十分赞同。两人一直聊到天黑。吴王的随从都带着干粮,王冕自己到厨房烙了一斤面饼,炒了一盘韭菜,端出来陪着吴王一起吃。吴王吃过饭后,感谢王冕的教诲,就上马离开了。
当天,秦老从城里回来,问起这件事。王冕没说那人是吴王,只说是以前在山东认识的一个军官,顺路来看他,说完就不再提了。
没过几年,吴王扫平各路势力,在应天定都,统一天下,建立国号大明,年号洪武。老百姓们也都过上了安定的日子。洪武四年,秦老又进了一趟城,回来后对王冕说:“危老爷已经获罪,被发配到和州去了,我带了一份官方报纸给你看看。”王冕接过来看,才知道危素投降后,狂妄自大,在明太祖面前自称“老臣”,这把太祖气的大怒,随即就把他发配到和州去看守余阙的坟墓。在这条消息后面,是礼部制定的选拔人才的办法:每三年举行一次考试,考试内容是五经、四书,文章要用八股文的格式。王冕指着这则消息对秦老说:“这个办法可不好!以后读书人有了这条做官的门路,就会把品德、学问和处世原则都看轻了。”
正说着,天渐渐黑了。当时正值初夏,天气刚刚变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了一张桌子,两人喝点小酒。不一会儿,月亮从东边升起,月光洒下来,大地像被万顷玻璃覆盖一样明亮。那些栖息的鸥鸟、鹭鸶,都安安静静的。王冕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指着天上的星星,对秦老说:“你看,贯索星侵犯文昌星,这一代的文人要倒霉了!”话还没说完,突然刮起一阵怪风,吹得树木沙沙作响,水面上的鸟儿也被惊得嘎嘎乱飞。王冕和秦老吓得赶紧用袖子遮住脸。过了一会儿,风小了,他们睁眼一看,只见天上有一百多颗小星星纷纷坠向东南角。王冕说:“老天爷开恩,派下这么一群星宿来挽救文风,可惜我们是看不到了!”当晚,两人就收拾好东西,各自回家休息。
从那以后,一直有人传言,说朝廷给浙江布政司发了公文,要征召王冕出来做官。一开始王冕没当回事,后来传言越来越多,他也没告诉秦老,就自己收拾行李,连夜逃到会稽山里去了。半年后,朝廷真的派了一个官员,捧着诏书,带着很多人,拿着彩缎等礼物,来到秦老家门口。官员见秦老八十多岁,胡子头发全白了,还拄着拐杖,便向他行礼。秦老把官员请到草堂坐下,官员问道:“王冕先生就住在这个村子里吧?现在皇上恩典,封他为咨议参军,我特地捧着诏书来请他。”秦老说:“他虽然是本地人,但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秦老给官员敬了茶,带着他走到王冕家,推开门一看,只见屋里到处是蜘蛛网,院子里长满了野草,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官员感叹了一番,只好捧着诏书回去复命。
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中,从不透露自己的姓名,后来生病去世。山里的邻居凑了些钱,把他葬在会稽山下。这一年,秦老也在家中寿终正寝。可笑现在的文人学士,一说起王冕,都叫他“王参军”,可王冕压根一天官都没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