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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夜话缠绵可怜儿女意深居寂寞无奈管弦声(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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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如将手伸过去,在落霞身上捶了一下,笑道:“你真是不害臊,十几岁孩子,想爷们想得叹气。”落霞道:“好哇!你骗着我把话说了,你倒来笑我。那不行,你非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不可,那不行,那不行。”说时,两脚一蹬,在被里滚将起来。玉如将手按着道:“别闹别闹,我不笑你就是了。”落霞道:“不笑也不行,你得告诉我你的事情。”说着,又滚起来。玉如按着她道:“你别闹,听我说。”于是起来将被盖好了,重新睡下道:“你想想,我是十五岁进里面来的,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可是天下事也难说。”说着,咯咯地笑起来了。落霞道:“这笑得有原因,一定有原因,你说不说?你若不说,我就胳肢你。”说着,一伸手,就向玉如胁下伸来。

玉如一翻身,滚出了被外,睡到了芦席上了。落霞倒很自在地躺着,笑道:“我看你说不说?你若是不说,你今晚晌别想睡觉。”玉如道:“你千万别动手,我说就是了,你再胳肢我,我就要恼的。”说着,牵了一只被角,缓缓伸进腿来。落霞道:“你躺下吧,只要你肯说,我又何必闹呢?”

玉如躺下来,咯咯地又笑了一阵,身子向后一缩。落霞道:“你瞧,被让你一个人卷去了,你安心躺下吧。”玉如躺在枕上,半晌,笑道:“等我想一想吧。”落霞道:“你真不肯说吗?我又要——”玉如道:“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你别动手。从前,我们这留养院,地方很小,原不在这胡同里的。去年夏天,由那个老地方,搬到这新地方来,我跟着几个女看守向这边搬东西,接连跑了四五天的路。我在半路上,老遇到两个人,都在二十多岁。一个人满脸长着红酒泡,穿着绿绸长衫,很轻佻的,一个穿着白长衫,可比那人老实得多,年纪也轻些。有一次,那个穿绿绸衫的说:‘喂!你瞧,那和你桌上那个相片,不差不多吗?不要就是她?’那穿白衣服的说:‘别胡说,让人听去什么意思?’”

落霞道:“就是这样一句话,你也当作是一件得意的事吗?”玉如道:“自然还有哇。就是搬到这里来的第二个月,院长带了我们去参观各处的学堂。参观到一个第十中学,是最后一个学堂了,这事真凑巧,我说的那个人,他也在这里。”落霞笑道:“那就好极了,你可以知道他姓甚名谁了。”玉如道:“可是凑巧之中又有些不凑巧,因为我去参观的那一天,他自己并不在那里,我们参观教员的卧室,看到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半身相片,那正是他。在大相片了。我这张照片是夹在旧书里的,后来失去了,我猜着一定是倒字纸篓换洋取灯儿(注,即火柴)换掉了,自己只可惜呢。不知道怎样会落到他手里,又不知道他何以这样地看得起我那张相片?从此以后,我总会想到这件事,自己也不解什么缘故,我就记着那人了。这是我平生一件傻事,你可真别告诉人。”

落霞道:“你真比我还傻呢。你没有知道那人姓什么吗?”玉如道:“参观的那一天,我听到有人说,这是密斯脱李的房子,大概那人姓李了。”落霞道:“真不凑巧,那天倘若是遇见你,他知道你是留养院的女生,那一定会来领你的。但是,你不会写一封信给他吗?”王如笑道:“你也是女孩,把女孩子看得这样不值钱,凭什么我写信去找他?再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若是把信寄错了,寄到别人手上去了,那岂不是一场笑话?”落霞道:“照你这样说,你白发一阵傻,可没有什么办法了。”玉如笑道:“别胡说了。睡吧,有办法怎么样?没有办法又怎么样呢?”说着,她掉转身去,用背朝着落霞,就睡觉了。

落霞自知道玉如的事情以后,两个人更是无话不谈,光阴易过,不觉已是春末夏初的日子。一日,正在教室里上课,正是一个老先生讲修身课,谁也不听,都在唧唧哝哝地谈话,和平常大家谈话的样子,大不相同,似乎是发生了一件新鲜事情一样。玉如虽然也在这教室里上课,因为是分级教授,座位隔着很远,落霞却无法子去问她,向她看时,她只是点着头微微地笑。

及至下了课,大家向外蜂拥而出,好像是抢着去看什么、拿什么似的。同班的董小桃,是个喜欢蹦跳、没有脱童心的孩子。落霞一把抓住她道:“今天大家乱什么?你准知道。”小桃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今天照相啊。你的相片,挂到招待室里去,一定是吃香的,不定有多少人要找你呢!”落霞道:“你是个机灵鬼,什么全知道,照了相让人家瞧去,这事我可不干。”小桃道:“你不干也得成啦。这留养院里的小米饭,可不让你吃一辈子呢。走吧,都上前面礼堂上照相去。”

落霞先不理她,自向里面去,恰是那堂监牛太太由里面迎了出来,因道:“大家都要照相,你到哪里去?”说着,伸了两手一拦。落霞遇到这位堂监,可不敢不去,只好随着她后面,一同到礼堂上来。

大家可不进礼堂,就在礼堂外面台阶下,摆着一架照相机,一个照相的站在旁边。台阶下,站了一排女生,走过去一个,就照一个,照完一个,走开一个。这些照相的女生,没有一个不含羞答答地。但是那黄院长正颜厉色地,站在院子当中,只管向大众望着,大家也不敢不照。

落霞因牛太太监督着,低了头向排着班的队里一挤。后面的人,一步一步向前推着,走到照相机前,胡乱照了一下,掉头就向里面走。

走到屋子里,只见玉如用一只手放在那条木板桌上,撑着头,只管看了窗子外的天。落霞笑道:“姐姐,大家都去照相,为什么你一个人躲在屋子里?”玉如道:“我上次冬季就没照相,这次更可以不照了。”落霞道:“刚才小桃对我说,留养院里的小米饭,不能养我一辈子,难道又能养你一辈子吗?”

玉如道:“明知道是不能的。可是你还不知道吗?每到这院里招领的时候,只要相照得不错,一天就有好几遍人请了出去说话,麻烦死了。一个做姑娘的人,送出去给人家看,让人家挑,这事我有点不服气。”落霞道:“就是为这个吗?可是找你出去,是让你看人家,不是让人家看你,你的相片,已经让人家看过了。看看就让人家看看,要什么紧?你不答应,他还能捏了一块肉下去不成?”

玉如笑道:“你这丫头,统共进来多少时,就关得想外边想发疯了。”落霞道:“我发什么疯,到了这步田地,没有法子罢了。譬如我今天不去照相,牛太太能答应吗?倒不知你上次怎样躲过的?”玉如道:“我是装病躲过的,其实我也并不是要一定躲过。我就是心里想着,没有一个合意的人来领我,我是不出去的。但是关在这里头,哪儿找合意的人去?找不着合意的人,挂了相片出去,是白多一道麻烦。”说毕,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向炕上一倒,倒着身子睡下了。

落霞道:“你说我疯,你才是疯了呢!我想你指的合意人,不必就是你所说那个姓李的,至少也要和他差不多。但是你不把相片拿出去,又怎样引得了合意的人来?天下事是难说的,也许你相片子挂出去,有一天大风把那姓李的刮了来参观,一下子看到了,一个锅要卖,一个要买锅……哈哈。”落霞没说完,自己倒先笑起来了。

玉如对于她的话却不理会,站了起来,靠着门框,呆呆地望着天,一声也不响。落霞笑道:“越说你越装疯了。”玉如道:“我才不装疯哩。你听听这外面,是一些什么响声?”落霞听时,原来这院墙外有幢洋楼,常常有一种音乐合奏的声音,送了过来,这时,音乐又响了。这音乐里面,有些像胡琴琵琶,有些像笛子笙管,隔着墙,声音虽是不大,却非常好听。落霞道:“这是什么人家,这样快活?”玉如道:“据邓妈说,她天天走那门口过,是个歌舞团的练习所,里面也全是女孩子。她们出门,打扮得花蝴蝶子似的,常常坐汽车,也常看见许多穿了西装的青年人,当听差一样,在后跟着。同一样的女子,为什么我们就锁在这老屋深院子里……”落霞笑道:“别说了。歌舞团我看过的,人家正能在台上露出白腿子给人家看,你连相片也不肯挂,也想穿西装的当听差吗?”玉如倒不理会她开玩笑,又偏着头听了下去。正是:

悠然神往非无意,路断昭阳自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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