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夜话缠绵可怜儿女意深居寂寞无奈管弦声(1/2)
却说玉如执着落霞的手,呆呆对立着,似乎有万种心曲要说,而又说不出来的样子。落霞对于她这一往情深的情形,也不觉受了莫大的感触。因道:“若是你不嫌弃的话,我就拜你做姐姐。”玉如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多少岁呢?不见得我就是姐姐。”落霞道:“我十六岁,看你这样子,似乎要比我大一两岁。你就是不比我大一两岁,你实在能照顾我,我也是要做你妹妹的。”
玉如见她如此,便承认是十八岁,笑着以姐姐自居了。因告诉她道:“这里面大大小小,有三四百人,可良莠不齐。有的是从小在这里面长大的孤儿,有的是从拐子手上救下来的,有的是灾民,有的是从警察厅打官司,分拨过来学好的,以后你和这些人可少往还,可也别得罪谁,在这里头,总是可怜的人,说句文话,总也是同舟共济的患难之交,留点想头给人吧。”
落霞道:“听姐姐的话,大概很读过一些书,不知道是怎样落到这里面来的?”玉如道:“我原认识几个字,到留养院里来,又读了三四年书,自然能说两句不通的文话。”落霞道:“进来三四年了吗?进来的时候,那比我小哇。为着什么呢?”玉如长叹了一口气,摇了一摇头道:“今天咱们新会面,别谈这伤心的话,将来我慢慢告诉你吧。”
落霞见她不说,也就不便再问,只随便问问这里面的情形,原来这里分做工、读书和半工半读三种工作,看人的情形而论,每天不过五六小时的工作,其余便是休息了。衣服若不是自己带来,便是人家施舍的,什么样子的都有,说到饮食,玉如却摇了两摇头,笑着又不肯说。不一会儿,只听到几声钟响,玉如笑道:“吃饭去,你可以尝尝新了。”于是带着落霞同上食堂来。
这食堂是很大的一间屋子,用木板搭着几丈长的条案,也用木板搭着几丈长的条凳相配,一排一排地,由东至西列着,每排桌上,都摆下几十只粗饭碗。远望去,碗里堆着淡黄色的东西,可不知是什么?
这时,许多人拥了进来,纷纷坐定,玉如也拉着她同在一个犄角上坐下,向东边一招手道:“谁值日?今天这里添一份。”东边墙下两只大木桶放在地上,一个女看守捧着胳膊,站住监视着,就有一个女子,在桶里盛了一碗黄东西,又在旁边藤篮里拣了一小块东西,放在碗头,又拿了一双漆黑的竹筷,送了过来。
落霞起身接着,一看那碗,粗糙得像瓦钵一样,有两道裂痕,一个小缺口。碗里盛的黄东西,原来是小米饭,但是煮得稀烂,粘成一堆,一粒也分不出来。碗头上放着一块五分宽一寸长的东西,用筷子夹起来一看,有些脚泥臭,好像是咸萝卜条。这东西吃倒无所谓,只是气味难受,于是依然放下,用筷子将小米饭一挑,正待尝一尝。这一尝不要紧,一条一寸多长的米虫,随着筷子向外一翻。虫的头是红的,尾是黑的,身子一节一节,倒有些像野蚕。落霞吓得将筷子一缩,人也一闪。
玉如微微一笑,低了头轻轻地道:“你把虫挑了去,还是吃吧,这里每餐都是这样的。你若是不吃,那就会饿死。”落霞一看四周的人,大家都是行所无事地吃着。隔座一个女孩子正用筷子夹了一条虫向地下一摔,她依然低了头,挑着小米粘块,继续地向下吃。落霞一想,这样子是很不足为奇的,大家都吃,我又怕什么虫?因之只当闭了眼睛,勉强吃几口。
那小米饭吃到嘴里,水沾沾的,不但清淡无味,而且有许多沙子,硌着牙齿,哪里吃得下,只吃小半碗,就放下筷子了。玉如虽然是个苗条的个子,她吃起来,倒胜过落霞,那一大粗碗,几乎都吃下去了。她见落霞早放了碗,却对她微笑了一笑,然后牵一牵她的衣服道:“走吧,不吃饭,仔细人家说你是小姐。”落霞自信是个能吃苦的人,不料到了这里,还会成了小姐,这也只好加一步地忍耐了。所幸自己所派的,工作,完全是读书,终日和玉如在一处,倒不寂寞。
同班有五十个女子,都是姑娘们,上完了课,大家找一点游戏,精神上却也得着不少的安慰。只是自己来的时候,一身之外,别无长物,这换洗衣服,可发生了问题,呈明了院长,发下一套黄色单军衣,一双破蓝布袜,都是又大又脏的东西。落霞拿来,洗了又晒,晒了又洗,足足忙了两天,然后才拿到屋子里自去剪裁缝补。玉如看她忙得那样,也帮着给她缝褂子。落霞道:“你不必管,让我自己慢慢来吧。好在在这里是混光阴过。军衣平常有四个袋,偏是这件褂子破得奇怪,连一个袋都没有。”玉如道:“里面当小褂子穿的,没有袋也就罢,非把它缝上不可吗?”
落霞盘了两腿坐在炕沿上,两手抄着一条缝的裤子,半晌停了针,向着玉如微笑。玉如道:“这有什么可笑的,难道穿这种衣服,还爱什么漂亮吗?”落霞摇了一摇头,眼皮一撩道:“照说,我是不应当瞒你的,可是我也不好意思自己说出来,你要知道,我在小衣里缝两个口袋,那是有用意的。”
玉如也坐在炕沿上,却站了起来,拍着她的肩膀道:“看你这小鬼不出,你倒藏着有私财呢。多少钱?打算留着做什么?”落霞道:“我哪来的钱?若是有钱,小米粥把肠子都吃糙了,我也要买一套麻花烧饼换换口味了。我这东西可以给你瞧,可是——”说着,她一笑道:“好姐姐,你可千万别告诉人。”玉如见她这副神情,就猜着必定另有缘故。因道:“我几时说过你多少事了,你倒怕我说。”
落霞于是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阵,将江秋鹜写的那一封信,递给玉如,自己却突然抄起自己手上做的东西,将脸蒙着,伏在玉如的肩上。玉如一看信封上的字,就明白了。笑道:“小鬼,你倒会,别闹,等我仔细地研究研究。”于是将落霞一推,向房门外看了一看,然后将门掩上,坐在炕的一个犄角上,将信抽出来,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一遍,将信筒好,向炕上一扔道:“这也无所谓,也值得随身法宝似的,这样看得重。”
落霞本躺在炕上,捡起那封信,在炕上打了一个滚,笑道:“你别藐视人,这样的信,你有几封?”说着,又跪在炕上,抱了玉如的脖子。玉如笑道:“这大丫头,说出这种话来,你也不害臊。”将嘴一撇,用一个食指,在脸上扒了一扒,落霞放了手,正襟坐在炕上,对玉如道:“姐姐,你别那样说呀!我长这么大,有哪个能像他这样照顾我的?我也是一个人,怎么不懂好歹?”玉如笑道:“这样说,你把姐姐都比下去了。”
落霞笑道:“你别绕着弯说话,我们是患难之交,可不能和人家打比呀。”玉如笑道:“我真不料你还会有这样一档子事,你既然说我比他的交情还厚,你就把这事说给我听听看,你若是有一字相瞒,你就算对我不住。”落霞道:“我当然愿意告诉你,让我们睡觉的时候,细细地谈着,也不怕人听见,你看好不好?”玉如笑着点了点头,这天巴不得马上就晚了,好来问一问这详细情形。
到了晚上,各房里的灯火,还依然亮着,玉如便催着落霞睡觉。一面将被展开,将衣服卷了一个长枕头,二人睡在一个枕上,就喁喁细语起来。落霞将江秋鹜第一次相识,以及自己救他出险,他又来信道谢的话,说了一个彻底。
玉如道:“这样说,你是很爱他,他也很爱你了。”落霞道:“我不够资格,他也未必会爱我一个丫头出身的人。”玉如道:“那是难说的。你这人有点自暴自弃,你有那样一个好机会,为什么不回他一封信?与其到这里面来吃苦,何不让他接济你一点款子,你自谋出路呢?你想,他能接济你的钱,自然会给你找一个安身之所的。”落霞道:“起先我得了他的信,我只是发愁,有钱也没有办法。后来我也想求佛求一尊,请他给我找个出路,可是来不及写信了。现在转到这里面来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今生今世,唉!只好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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