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恭送世宗(1/2)
永禄十年(1567年)九州海岸的春风已带着暖意,阿苏惟将乘坐的船正行驶着。自京都启程已逾数日,窗外景色从近畿的平原渐变为四国的丘陵,他的指尖摩挲着一卷泛黄的纸册,这是昨日停靠时,一位明国商人辗转相赠的抄本,上书明国户部主事海瑞所写《治安疏》。
此前,阿苏惟将对明国的认知,始终停留在平稳向衰的判断。东南倭患被戚继光荡平,北方蒙古俺答的寇边不过是小股骚扰,明国商人往来九州时,谈及朝政也多是“如常”“无大变”的老旧论调。大家都以为,这个庞大的帝国会像过往一般,在缓慢的衰退中继续滑行,直到此次读到此疏,才打破了阿苏惟将的这份认知。
“宫司,夜色已深,要不要传些热食?”随臣山田匡德走进船舱,见阿苏惟将正借着油灯的光亮翻阅纸册,神色凝重得异于往常,不禁好奇的开口问道,“您看的这是……明国商人送来的文书?”
阿苏惟将没有抬头,只是示意他走近。油灯的光晕在纸册上跳动,一行行工整的汉字映入眼帘,其中“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九个字,如惊雷般在船舱内炸响。山田匡德虽识不得许多汉字,却能见到阿苏惟将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即便在京都面对三好家威胁时,他也从未露出这般震撼的神情。
“这是明国一位叫海瑞的官员,写给他们皇帝的奏疏。”阿苏惟将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此人竟当着皇帝的面,指责他‘崇道怠政、耗民财力、不顾苍生’,甚至说‘天下人早已不认可这位陛下’,这般直言不讳,就是在拿家族性命在进谏!”
阿苏惟将重新低下头,再次逐字逐句的读下去,疏文对嘉靖帝的批判可谓字字诛心。从“陛下前期虽有中兴之象,却自中年崇道,二十余年不视朝”,到“大兴土木建宫观,服食丹药求长生,致使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再到“官吏贪腐、边患未绝,陛下却以汉文帝无为而治自居,实则逃避责任”。每一段话都像一把利刃,剖开了明国平稳表象下的溃烂。
“真乃雄文啊……”阿苏惟将读完最后一句,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已被汗水浸透。他想起此前与明国商人的交谈,那些人提及嘉靖帝时,虽有隐晦的不满,却从未有人敢如此直白的揭露。
这位海瑞,究竟是何等刚直的人物,竟有勇气直面帝王之怒?
就在这时,船工送来一封来自朝鲜的书信,封上写着“裴智彬谨呈”。裴智彬是阿苏家在朝鲜的合作人,又与李氏朝鲜王室有着极深的牵绊,是以消息极为灵通。阿苏惟将拆开信,快速浏览,眉头渐渐皱起。
信中所写,正是明国去年年初以来的变局,与还如这篇《治安疏》的内容,恰好相互印证。时间回溯到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正月,明国京师北京的寒意尚未消退,西苑修道宫内,嘉靖帝朱厚熜正身着道袍,坐在蒲团闭目诵经。
案几上摆着刚炼好的长生丹药,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丹药的混合气味。这位年届六十的帝王,已在位四十五年,早年开创嘉靖中兴,革除弊政、整顿朝纲,曾被朝野视为明君;可自中年以后,沉迷道教,追求长生,二十余年不临朝理政,尽管仍牢牢掌握大权,但明国的国运也随之渐衰。
“陛下,户部主事海瑞的贺表呈上。”太监黄锦轻手轻脚的走进殿内,声音带着一丝犹豫的意味。他跟随嘉靖多年,自然深知这位帝王的脾气。多年以来因服食丹药,身体日渐衰弱,性情也愈发暴躁,稍有不顺心便会迁怒于人。
嘉靖帝缓缓睁开眼,语气平淡:“呈上来吧。”他以为,这不过是寻常官员的贺表,无非是些“保重身体”、“关注民生”的套话,像这样的奏疏,他年前年后已经收到百数十封,大多扫一眼便扔在一旁搁置。
然而,当嘉靖帝翻开海瑞的奏疏,只瞥了开头几句,脸色便沉了下来。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手指开始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当读到最后一句“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时,他猛地将奏疏摔在地上,怒喝一声:“反了!这是要反了!”
修道宫内的香炉被推倒,檀香散落在地上。黄锦吓得连忙跪倒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嘉靖帝站起身,在殿内快步踱步,道袍的下摆扫过案几,将上面的丹药瓶扫落在地,丹药纷纷滚落一地。
“此人竟敢如此谤君!”嘉靖帝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他以为朕不敢杀他吗?传旨,将海瑞打入诏狱,交三法司会审,定要治罪!”旨意很快传到内阁,首辅徐阶听闻后,心中自然咯噔一下。
徐阶深知海瑞的刚直,更明白这封奏疏虽言辞尖锐,却实在是句句属实。可嘉靖帝正在气头,若强行劝谏,只会引火烧身。徐阶思忖片刻,命人传讯,暗中叮嘱:“海瑞犯上,但需为陛下圣誉考虑,会审谨慎,不可轻易定罪。一切,都待圣裁。”
三法司自然也深知其中利害,嘉靖帝虽暴怒却向来爱惜名声。若公然杀了海瑞这样的谏臣,必然会于史书落下暴君的骂名,这是自负的嘉靖帝绝不愿看到的。因此,三法司会审不过是走个过场,海瑞虽被关在诏狱,却未受皮肉之苦,每日还有茶饭供应。
而此时的西苑修道宫,嘉靖帝的怒火渐渐平息后,却鬼使神差的让人将海瑞的奏疏捡了回来。他坐在灯下,再次读起来。这一次,他没有再发怒,只是眉头紧锁,眼神复杂。疏文中提及的“二十余年不视朝”、“耗民财力建宫观”与“服食丹药伤身体”,桩桩件件,都是他无法否认的事实。
“朕真如他所言,这般不堪?”嘉靖帝喃喃自语,心中第一次生出动摇。他想起自己早年登基时的意气风发,想起嘉靖中兴时的朝野称颂,再对比如今的自己。沉迷修道、身体衰败、朝政混乱,竟真的成了疏文中天下人不认可的君主。
嘉靖帝在怒火过后,身体状况愈发糟糕。多年服食丹药的副作用彻底显现,他时常感到头晕目眩,咳嗽不止,甚至有时会突然昏厥。太医诊治后,委婉劝诫道:“陛下龙体违和,多因丹寒伤及脾胃,若想康复,需停服丹药,好生调养。”
可嘉靖帝素来自信自己的丹药能助他长生,怎肯轻易停用?直到某次长时间昏厥后,等他再次在病榻上醒来,看到黄锦手中捧着的海瑞奏疏,突然开口吩咐道:“黄锦,去把李时珍当年给朕开的药方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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