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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传五 春日游0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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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院毗邻藏书阁。伏日升经过藏书阁时,正瞥见吴十一娘身边那小宫女领着两名小内侍,各捧了一摞书静悄悄地离开,心念一动,携着画卷拐入了藏书阁。守阁小吏殷勤询问伏先生有何所需,伏日升随口借了官家方才题画的那句诗,说道隐约记得是北朝乐府,但要寻个详细的出处来历,以免官家来日问起时无以为对。小吏赶忙将目录翻了出来,按图索骥,一一翻查。

翻查之时,伏日升闲闲问起吴才人借了些什么书。小吏既然知道伏日升近些日子正在绘吴才人行乐图,只以为与行乐图有关,赶紧如实回答道吴才人借阅的全是历代史书,刚刚正借了新旧唐书去。

伏日升将吴十一娘读过的史书重又翻检了一遍。吴十一娘并未在书上作任何标记,然而,伏日升将书捧在手中细细端详,翻阅最勤的那些章节,纸面略浮,细细品来,如有幽香——吴才人不喜用光艳馥郁的脂粉,姚供奉特意为她配制了幽远轻淡的松萝香,是以吴才人常读的章节,幽香尤盛,若是他人,自是不能觉察,但对伏日升而言,其中分别,如红桃白李,怎能混淆。

历代史书中,吴十一娘读的最勤的,是名将列传,后妃列传,帝王本纪。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可以明得失,可以指点吴十一娘在后宫中的言行。

伏日升放下书,暗自沉吟。吴氏兄弟,也不过粗通文墨而已,究竟是谁,指点吴十一娘这样来读书、这样来读史呢?

恐怕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做——伏日升暗暗叹息。

当年姬瑶光与他闲谈时,曾经笑言:太阳底下无新事,所以,今时今日的大事小事,仔细想来,都可以在过去找到答案。

伏日升很想看看,姬瑶花姐弟再加上唐梦生,精心栽培的这个弟子,究竟可以走到哪一步,能够有什么样的成就。

真不错啊,在他对许多事情,都已经失去兴趣的时候,有了这样一个能够让他好奇地想要看下去的人。

伏日升所绘的那一幅行乐图,装裱之后,由官家赐给了吴十一娘,挂在她的书房之中,又告知她可以将家书与赏赐一道送出。吴十一娘自是清楚这封家书应该如何写,斟酌再三,数易其稿,方才写完,信中除了报平安之外,便是感叹时局艰难、官家的不易与英明,再是叮嘱吴家不可以军功自傲,须知若无官家居中调度,吴家孤军奋战,自保尚难,更何谈大散关之胜。

家书没有封口。康公公亲自来取时,略有踌躇。虽然官家也很想看看这家书的内容,但总不能做得太过明白不是?吴十一娘微笑道:“康公公,这家书中言及了军政之事,还要请官家过目,看看有无不可泄漏之事,以免误了军机。”

这个理由,光明正大,体贴入微。康公公暗暗赞了一声,对这位年轻的吴才人,不免刮目相看。

送走康公公之后,吴十一娘坐下来重新读书,一边读一边做札记。

夜色渐深,服侍的宫人不敢催促,只能听她的指令,自行去睡。

秀烟的身影飘然停在窗前,轻轻扣响了窗棂。

吴十一娘笔下不停,只轻声说道:“秀烟师叔,请稍候片刻。”

她的功课很重,每每总要赶在最后一刻,才能交得上去。

好在这一回,秀烟只等得一会,吴十一娘已经完成,密密小楷写就的五张菲薄信笺,用油纸裹好,用蜡密封入细致坚密的乌木盒之中——最初时,吴十一娘虑事不周,未曾做这样细密的防水,结果札记遇雨湿糊,吴十一娘和秀烟两人都姬瑶光狠批一通,秀烟好动不好静,被关在静思洞中十天,憋了个半死不活;吴十一娘则被加了三倍的功课,连熬十夜方才完成。从那一次以后,吴十一娘和秀烟、秀云都绝不会忘记防水这件事情。

窗格轻轻推开,木盒递了出去,而另一个蜡封的乌木盒则递了进来——这是姬瑶光批改过的读史札记,以及他对吴十一娘前一封信的回答。

姬瑶光远在千里之外,吴十一娘的功课又不能停下,只能想了这个法子,吴十一娘的功课先送到太乙观,唐梦生过目之后送往襄阳,姬瑶花看过后再送到行踪不定的姬瑶光手中,回信也是依样分为了三程。

因着连年战乱,空中时有箭矢乱飞,信鸽不太靠得住,唐梦生将轻功最好、脚程最快的秀云和秀烟从姬瑶光身边叫了回来,派做信使,在太乙观和临安城之间轮流传信。秀云和秀烟素无什么雄心壮志,乐得来做这个逍遥自在的急脚递,顺便照顾一下年纪小小便孤身入宫的吴十一娘,见识见识东南形胜之地的繁华富丽。

秀烟收了瓷盒之后,却不急着走,而是低声笑道:“十一娘,你身边那个名叫真真的小宫女,跟了你多久了?刚才我点倒各房宫人时,手劲轻了点儿,那小宫女居然未曾晕过去,更难得的是,能够沉住气偷偷窥伺我的动静,不惊不喊,我若不是留了个心,离开那间房之前,重新检查了一遍,只怕那小宫女这会儿已经惊动人了。”

吴十一娘答道:“真真跟了我只有三个月,不过,当初我花了整整一个月,才从数百名宫女之中找出这么个好苗子来。”

她不能从吴家带亲信婢女入宫,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在宫中培植新的心腹。

三个月将一个全无根基的小宫女教到这等程度……想想吴十一娘如今也不过十五岁,姬瑶花打磨她也就几年功夫,秀烟不觉打了个冷颤,暗自嘀咕道幸亏自己和她们是一边儿的。

十一、

因为催征造成的民变,临安城中的气氛无形中紧张起来。

官家对于民变很是恼火,宰相们各执一辞,计议未定,官家已决定出内库金帛,犒赏禁军,并征募一千新兵,以威慑东南各州。旨意一出,朝门外的登闻鼓上便被人趁夜贴了一张帖子,讽刺官家和新任枢密使王涯畏金人如虎,重金养兵,只用来弹压无辜庶民,不敢渡江击敌。写帖人颇有文采,引经据典,深入浅出,读起来琅琅上口。守门人发现时,帖子已被不少上朝官员读过。王涯自恃身份,姗姗来迟,读到这帖子,恼怒地揭了下来,拿在手中一边挥舞一边气冲冲地道:“必定是那帮太学生所为!来人,将这帖子送到大理寺去,找出那几个刺头儿来,一个个对笔迹!”

大理寺卿忙不迭地接过帖子去。

枢密副使刘正彦在一旁嗤笑道:“王大人好大威风,指使大理寺,直如指使家奴世仆一般!”

王涯怒道:“刘大人,这帖子的口气,倒是与刘兄你相像得很呐!”

刘正彦叹道:“刘某不才,还做不出这般花团锦簇的文章来。”

这帖子尚未查清,不两日,城中又出现了新的帖子,这一回却是对准了以康公公为首的内侍省,讥讽内侍省诸监媚上弄权、欺压官民,哄骗官家耽于游乐、不思抗金大业,以便从中渔利,并且举了数个实例来佐证,甚至于某某太监侵吞了多少修建宫室的银钱都写得清楚,故而康公公严重怀疑这帖子并不是来自那群忧国忧民的太学生,而是出自与内侍省有争权之嫌的朝官之手。

一时之间,朝野中暗流汹涌,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吴十一娘足不出流芳阁,但是宫女内侍之间,自有一套打听宫外消息以及互通信息的办法,所以她也不算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真真立在她身侧,一边磨墨一边嘟哝着道外头风声不好,流芳阁要不要做些预备,以防万一。吴十一娘失笑。若是禁宫有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区区一座流芳阁,丢了也就是丢了,至要紧还是她们自己得安然无恙。真真终究还太小,又是临安人,未曾经历过真正的兵荒马乱,有些事情,到底不太明白。

她倒忘了自己只比真真大上两岁。

吴十一娘最近要操心的另有其事——杨女史要出宫了。杨女史家中本有兄弟,靖康之变,兄弟尽亡,惟有老父流落至临安,日前方才寻到。杨女史以老父无人供养,上书官家请求出宫侍奉父亲。官家大赞杨女史的孝顺之心,赐金放还,只是她的位置,还需训练人手接替。真真太小,资历又浅,吴十一娘看中的是另一个旧宫人罗珠儿。这罗珠儿只是尚服局一个未入流的低阶女官,但禀性严整,待人处事公正清明,在尚服局宫人中威望甚高,兼之又是东京人氏,家人尽死于靖康之变中,无牵无挂,若能留在身边,倒是好臂膀。

不过,吴十一娘并不打算直接去要这个罗珠儿,以免引人注目,而只是向刘贵妃说道,接替杨女史的,最好也是宫中旧人,毕竟自己年轻,需要有经验有阅历的年长宫人在一旁多多提点。

刘贵妃对于从不招惹官家、总是安安静静呆在流芳阁的吴十一娘很有好感,将宫中旧人梳理了一番,最后点了三个她看得上眼的,罗珠儿也在其中,送给吴十一娘检选——自然,罗珠儿顺理成章地以刘贵妃赏赐的身份留了下来。

三天后,杨女史出宫。

接掌流芳阁事务的罗女史,很快让流芳阁渡过了交接期的些许混乱,重新变得井井有条,并且更多了严谨之风。

吴十一娘对此很是满意。她生长军中,对于杨女史的温文贤良、慈柔宽厚,并不以为然。慈不掌军,义不理财。杨女史若只是陪伴她打发宫中的时光,倒也不错;但要执掌一阁,赏罚分明,却力有未逮。

吴十一娘握着书卷,饶有兴趣地瞧着罗女史慢慢整顿阁中人事,不知不觉之间,岁末已至。

十二、

腊月二十三,各司衙门便要封印,是以不少事务都抢在此前日夜赶工。因为军务繁重,枢密使王涯,几乎日日都在天黑后才能够离开枢密院。

二十二日,王涯更是捱到掌灯后大半个时辰,方才离开。因着诸事暂毕,明日可以顺利封印,王涯心情颇好,连轿夫和侍卫也格外兴奋。

这兴奋之下,难免警戒有失。

经过城北桥时,桥下忽地十数名武士暴起,将猝不及防的王家侍卫砍翻在地,王涯从颠倒的大轿中摔了出来,尚未能爬起身,已被人一脚踩住,刀尖抵住了咽喉,立时不敢动弹了。

借着积雪之光,王涯总算看清,站在面前的,竟是枢密副使刘正彦的心腹幕僚王世修!

王世修冷眼瞧着王涯,厉声喝道:“王涯勾结阉竖,通敌谋反,奉皇帝诏,今夜诛此乱贼!”

王涯只来得及叫了一声“胡说”,便被刘家武士砍下了头颅。

而宫门之外,火光熊熊,刘正彦一身戎装,与禁军殿左统制苗傅一道,指挥士兵封锁宫门,包围行宫,并入宫搜拿康公公等高品太监,至于官家居处,则由苗傅亲自统兵把守。

官家已被惊动,披衣起身,及至见了苗傅,又惊又怒:“苗傅,朕念你护驾有功,一直待你不薄吧!居然敢谋反弑君!”

与官家打了一个照面,苗傅略略有些退缩,不过随即按着腰刀答道:“官家言重,臣虽然不曾读过多少书,也知道忠君报国乃是我等本份。如今阉人专权,王涯乱政,为君国计,不得不行此权宜之事。请官家暂时移居显宁寺,待臣等将这班贼子乱党收拾干净之后,再行还朝。”

苗傅这话,说得头头是道,官家未曾想到,苗傅这粗人,几时有了这等见识与口才,又急怒攻心,一时间竟找不到话来驳斥责骂,眼见得面前都是些粗野不明道理的兵士,自己若是不暂退一步,激出这些人的蛮性来,便要吃眼前亏。官家定一定神,说道:“移居事大,传康履来为朕打点!”

苗傅冷冷答道:“康履乱政,已经伏诛!”

官家大怒,一口气没接上来,眼前一黑,险些晕倒下去,幸得身边小内侍机灵,赶紧扶住了,寝宫中的宫人内侍,见状急忙打点行囊。苗傅为防夜长梦多,只给他一炷香的时间。官家定一定神,一迭声地叫人唤刘贵妃、张贤妃与太子前来,又要人传吴才人前来。苗傅当日护驾,是见识过吴十一娘的身手的,虽不知她师承来历,也深为忌惮,严辞拒绝。

不多时刘贵妃与张贤妃带着几个宫人,抱着行囊匆匆赶到,太子却不见踪影。刘贵妃惶急地说道:“枢密院刘大人已经先一步将太子带走了!”

官家至此方才明白,今夜还不只是禁军作乱,竟是朝臣与禁军勾结起来了!

若只是乱兵,调兵平乱即可;如今多了身居高位的朝臣从中筹划谋算,劫持太子……官家转念间已经想清楚个中厉害,脸色大变,心绪烦乱,仓促间再想不出办法,身不由己地被乱兵拥着出了宫门。

显宁寺在行宫西南五里外的一条河沟畔,虽然规模不大,不过庙宇巍峨,气象森严,兼之院墙高深,只需把守住前后门,无论出入,都大不容易,安全得很,是以官家驻驾杭州、选定行宫之后,便将这邻近行宫的显宁寺定为了皇家寺院。

现在苗傅和刘正彦将这显宁寺选为软禁官家的所在,看管起来,也方便得很。

路上积雪颇深,车马难行,官家带的行李从人又多,越发走得缓慢,押送的兵士,要在这寒冷冬夜里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五里路,到了显宁寺之后,还不能休息,必得好生警戒,别的同伴,可没有这么辛苦,这些兵士越琢磨越觉得忿忿不平,一路骂骂咧咧,对那些个内侍宫人,拳打脚踢,官家在车逵辇中听得分明,沉着脸一言不发,张贤妃战战兢兢地依偎着官家,也不敢说话,只有刘贵妃小声说道:“官家勿忧,臣妾看苗傅和刘正彦这两个乱贼,尚不敢加害于官家。”

官家看她一眼,想到太子被刘正彦带走,刘正彦的用意,昭然若揭,刘贵妃莫不是想着她要做皇太后了,所以比平时胆子大了不少,居然用这种口气来安慰自己了?

心中这么想着,官家的面色,自是不太好看。刘贵妃心里“咯登”一下,知道自己已经惹了官家的猜忌,有心想要辩解几句,但太子被留在宫中,官家却被赶了出来,自己的处境,委实尴尬,竟是无从辩起。

刘贵妃只得默然低头,心中委屈得灼烧难耐,只是隐约又有着负气一般的欣喜:且看将来,你们大概也有要来央求于我的时候!

听到身后的喊杀声,回望行宫那边,火势渐起,光焰几乎映红了个半夜空,押送的兵士开始**,嘀咕道那边开抢了,想着行宫中堆积如山的金帛银钱和数百名如花似玉的宫女,同伴们正在肆意享用,自己却还要继续做这苦力,这股子邪火,怎么也压不下去。偏生这伙兵士中,本就有四五人,是做过几年山贼的,因为寨中起了内讧,立足不稳,见了重金招兵的告示,隐瞒身份来历,投入军中,此时见了趁火打劫的良机,贪念顿生,互相交换了眼色,便有一个为首者吵嚷起来,要将官家的行李分一分,免得苦乐不均。其他兵士听了这话,正中心意,立时跟着吵嚷起来,大有不分行李便不肯继续赶路之势。

负责押送的是刘正彦的家将,见这势头不妙,仗着身边有二十名精壮的刘氏亲兵,策马出来喝斥,兵士不服,两下里正在争吵,那几个山贼出身的兵士,已经悄悄走到落在最后面的那辆马车旁,唿哨一声,同时挥刀砍翻车夫,砍倒车旁的其他两名兵士,一人驾车,两人开路,两人断后,竟是抢了车掉头便跑!

有了他们带头,其他兵士一哄而上,刘氏家将再控制不住局面,有心想要杀人立威,又怕惹来自家大人和苗傅翻脸——这伙兵士,可都是苗傅的部下。正犹豫间,官家已被两名兵士从车中拖了出来,推倒在地,那两名兵士复又爬上车,欲要钻入车中去搜寻财物,刘贵妃和张贤妃被吓得惊声尖叫。

官家气得浑身颤抖,倒在地上,手足酸软,一时间动弹不得,只恨自己怎的招了这么一伙恶贼来当禁军!

也就在此时,暗夜中一枝箭忽地飞来,将抬腿欲将官家踢到更远处的那名兵士,射翻在地。紧接着一连九箭,射倒九名兵士,包括那两名半身已经钻入车中的兵士,将官家身周一丈之内的乱兵,清理一空。

连射十箭,暗中那人似是箭壶已空。但十箭射倒十人,已足以威慑这伙乱兵,令他们惊恐震惊,不由自主的僵滞了片刻。

只这片刻之间,暗中那人已到策马行到跟前,正是一身戎装、负弓持枪的吴十一娘!

官家长吁一口气,只觉自己的力气又回来了,艰难地从雪地中爬起,还有闲心掸了掸衣上的泥雪。

那名刘氏家将,显然是听家主叮嘱过,要小心吴才人,此时一见她出现,立刻将枪尖对准了官家。

吴十一娘勒住马,她素知刘氏家将家丁的精悍,便是冷箭暗箭,怕也只能射伤几个,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这道理她自小便明白,所以方才只拣了那伙没有防范的普通兵士下手。此时刘氏家兵已将官家团团围住,那伙乱兵也已警醒,吴十一娘自知不太可能将官家毫发无伤地救出来,当下也不再靠近,直视着那刘氏家将,慢慢说道:“我只为护驾而来。你不能杀一儆百、平定乱兵,我来做。官家的安全,自然还是交给你。不过,若有差错,也不要怪我对你行兵法。”

她一时无法在乱军中带走官家,但要杀一名家将,还是绰绰有余。

那刘氏家将想得更远。以吴才人方才的箭法来看,她如果隐在暗处放箭,自家大人的安危只怕都不太靠得住。

这家将算是刘正彦手下识时务的能干人,要不然也不会将押送官家这样重大的事情交给他去办,当下决定,只要自己能将官家平平安安送进显宁寺关起来,吴才人要跟在一旁,就让她跟着吧。于是一番简短的讨价还价之后,吴十一娘掷出手中已无箭枝的长弓,策马跟在了队伍后面。

官家颤巍巍地上了车,一行人重新启程。

十四、

在显宁寺安顿下来之后,天色已微明。僧人都被叫了起来,为看守的兵士熬煮热汤。方丈亲自陪着官家,谈些神佛保佑、因果报应之类的话题,也算是安一安官家的心。官家心神稍定,只是视线一直往门外飘,直至吴十一娘终于出现,方才稍稍放下心来。

吴十一娘周身尚带着凌晨时分室外的寒气,在官家数步开外站定,轻声说道:“乱兵正在城中哄抢,现在这儿还算是比较安全的。官家且安心住下,以免忧劳伤身,其他事体,容后再说。”

她的语气和神情,沉静镇定,很能安抚人心。

方丈听她的话音,还有未尽之意,识趣地告退之后,吴十一娘方才说道:“官家若要离开临安,这是最好的机会。待乱局稍定之后,苗傅和刘正彦腾出手来,显宁寺和各处的看守必定加倍严密,要想走的话,怕不容易。”

官家初听可以离开,欢喜得站了起来,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在房中急走几步,勉强定住心神。而好不容易缓一口气、面色稍稍正常的刘贵妃和张贤妃,则重又煞白了脸,她们自是明白,吴才人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将她们两人一道带走。

然而官家略一回念,便颓然坐下,挥一挥手道:“不可离开。刘正彦带走太子,必是要扶持太子登基,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朕若离开临安,苗刘二贼没了忌惮,这大义名份,稳拿在他们手中,时日一长,人心难免摇动,徒生事端。”

官家这话,刘贵妃不敢接过来,倒是张贤妃含着泪劝官家先走,离了临安之后,再行传旨调发勤王兵马,无论如何,总比现在安全得多;太子便是登基,又怎能越过官家去?

官家却道:“前朝玄宗皇帝,西狩蜀中,太子灵武即位,即遥尊为太上皇。”

他说的是安史之乱的旧事。太子登基,暂都灵武,统领朔方军对安史乱军作战,唐玄宗避难蜀中,失了先机,待到安史之乱平定,还都长安,太上皇已无实权,留住禁宫之中,迁来迁去,境遇凄凉,连随侍多年的高力士也被贬到岭南瘴雾之地。

这话说得诛心,刘贵妃越发不敢开口,便是张贤妃,因为通晓书史,知道这个中曲折,也不敢再劝官家离开。吴十一娘默然一会,说道:“既如此,臣妾当尽力保官家平安。”

语毕抱拳躬身施了一礼,悄然退出。

她行的是军中之礼而非宫中之礼,刘贵妃本能地皱起了眉头,张贤妃张了张嘴,看看官家的神情之间颇为欣慰,还是打定主意不去搅和。

近午时分,已经控制了局面的苗傅与刘正彦二人,加派了两队兵士来看守显宁寺,一同前来的还有刘正彦的心腹幕僚王世修,带来了隆佑太后的懿旨:立太子为帝,改元明受;尊隆佑太后为太皇太后,自宣圣宫移居泰和殿,垂帘听政;尊官家为太上皇,上尊号睿圣仁孝皇帝,改显宁寺为睿圣宫;尊刘贵妃为睿太后,移居宣圣宫。

刘贵妃在兵士押送之下,战战兢兢地上了软轿,不知此去,是生是死,是喜是忧。

局势稍安,晚间吴十一娘悄悄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后禀报官家道:苗傅假借隆佑太后的名义,升任御营使司都统制,刘正彦升任枢密使,两人联手掌住了兵权;戴公公所属水师,昨晚亦有三艘泊在外围的战舰发生骚乱,兵士上岸抢劫之后哄散,不过另五艘战舰,尚在戴公公控制之中,是以苗刘二人,有所顾忌,勒令手下兵士,不得接近水师营寨;朝中百官,群龙无首,慑于苗刘之威,又有隆佑太后的懿旨,不敢违抗,不过大多闭门不出,不曾跟随苗刘左右。

官家听完之后,默然无语。

眼下的局面,显然已成僵持之势。苗刘二人固然不能折服朝野人心,官家却也难以制服苗刘二人——禁军兵士,十之七八,都是招募而来的流民山贼水寇,成军未久,忠义之心未固,难以用命,即便是素有知兵之名的刘光世,也不过堪堪能够约束住他的兵士不要出营而已。

吴十一娘忽而笑道:“昨夜听方丈说报应之事,臣妾倒是见了簇新一桩报应呢!官家可还记得,昨晚有几名兵士,抢了一辆装载行李的马车逃跑了?”

官家精神稍振:“哦?”

吴十一娘说道:“那几名兵士,全被杀死在离抢车之地不远的林子里,也不知是内讧还是被别的乱兵劫了道。说起来,江东马匹难得,那辆马车又是宫中出来的,委实显眼了一些,也难怪惹人眼红动心。”

官家面上微有笑意:“不错,财帛动人,料来这半道劫了马车去的贼人,也难以顺利脱身。”

张贤妃在一旁也笑道:“是啊,官家自有上天护佑,苗刘二贼,将来必定也自有报应,官家但看便是。”

这么说笑一回,官家心情不觉好了一些,张贤妃又陪着说些史有明载的因果报应之事,吴十一娘顺势告退出来,吩咐轮班的内侍小心看守门窗,自去西厢休息。

十五、

仓促离宫,带出来的宫女本就不多,吴十一娘又不喜有人在跟前,是以西厢中并无宫女服侍。吴十一娘在门外停了一停,方才推门进去,轻轻关上房门,向着黑暗中说道:“伏师伯别来无恙?”

伏日升不请自入,却泰然自若地坐在窗畔矮几旁的椅子上,微笑道:“我不过来看看罢了,十一娘不必如临大敌。”

他的确只是来看一看,看看这大变之中,俨然已成官家的侍卫领班的吴十一娘,又会有什么样的面貌。说起来吴十一娘的气质冷肃凝定,全然不同于姬瑶花的摇曳多姿,但奇怪的是,他总觉得这两人神韵相通,都是在变与不变之间,进退自如,让他生出无尽的好奇心,不知道下一次相见时她们又会翻变出什么样的新面貌,真是让人期待啊!

伏日升打量吴十一娘着:“看来你似乎并不担心官家的安危,也不急于离开此地,倒是我多虑了。”

伏日升与姬瑶花不太对付是一回事;但若是让姬瑶花的弟子在他眼皮底下出点儿什么差错……那又是另一回事。

吴十一娘微一欠身:“多谢伏师伯关照。伏师伯是否要去看望一下官家?”

伏日升却道:“十一娘以为我是否该走这一趟?”

吴十一娘怔了一下,说道:“官家此时必会感谢伏师伯冒险探望之情。”不过以后如何,就很难说了。能够在重重兵马围困之中,进出自如,又是无牵无挂无可羁绊之人,有哪家帝王,会对这样的人放下心来?

吴十一娘将“此时”二字说得郑重,伏日升哪有听不出来的?当下笑了起来:“此时必会感激……十一娘,姬瑶花那种拐弯抹角的口气,你倒是学得挺像的,不过你比她还是坦诚得多。”也讨喜得多——至少他就很乐意和吴十一娘打交道。这要换了姬瑶花,遇上他不请自来这样的大好良机,还不知会弄个什么圈套给他去钻一钻,哪里会像吴十一娘这样委婉又清楚地提醒?

伏日升离去之后,吴十一娘点上灯,方才发现,窗畔矮几上,放着两个不起眼的木盒,料想是伏日升带来的。一个是药盒,盒中分成八格,分别装了内服外敷的几种常用药物,还有一瓶胡麻丸——若是乱兵断粮,一粒胡麻丸可抵一顿之食,只是不可多食。另一个是食盒,装的都是上好干肉条,另附了一瓶盐渍梅子。

这些都是吴十一娘现在用得着的。

吴十一娘不觉失笑。早听说过这位伏师伯的体贴之名,此时看来,果然名不虚传,也难怪得这世间各色女子,明知他貌似多情,实则无心无情,也纠缠不休不愿离去,甚至于甘净儿这等人物,也陷入这温柔乡中难以自拔。

刚刚收好木盒,窗外忽地隐有金铁交激之声传来,较之寻常格斗,声音短促得多,似乎交手的两人,出招变招都极快,兵器一交即走。吴十一娘不觉诧异,那伙乱兵之中,便是刘氏家将也无这等高手啊……一念及此,忽而惊悟,吹灭了灯,推窗而出,飞掠过庭院,越过树梢和院墙,看守的士兵只觉如有夜鸟惊飞,再看时已无踪影。

睿圣宫西墙外的空地上,两个人影上下翻飞,越打离宫墙越远。秀烟的身影,吴十一娘自是认得,另一人却是戴公公!

吴十一娘赶紧低声叫道:“秀烟师叔且住手!不是外人!”

秀烟挥剑格开戴公公刺来的短刀,借势飘退出两丈开外,站到了吴十一娘身边。他一表明立场,戴公公也就势收了手。吴十一娘简捷地说道:“戴公公,这位是我师叔秀烟,太乙观唐天师的师弟。”

秀烟听说过戴公公其人,但是他到临安城时,戴公公已经驻守水师,足不出营寨,是以未曾谋面,今晚一见有人想要夜入睿圣宫,身法还很是高明,忍不住手痒,问也不问便打了起来,此时又知道了戴公公的身份,难免有些理亏心虚,嘿嘿笑着行了个礼,道一声“多有得罪”。

戴公公拉心想要过过招,是以不曾表明身份。”

秀烟哈地一笑:“误会误会!我亦有此心!戴公公是要去见官家吧?你先请!”

戴公公摇头:“还请道长先去行宫看顾一二,我有事与吴才人商议。”

他得先确认一些事情,才能去见官家。

吴十一娘将这两日的情形向戴公公一一道来。戴公公听完之后,说道:“你认为官家可有回天之力?”

吴十一娘有些错愕,这样的问题,戴公公居然也毫无顾忌地问了出来?

戴公公神情自若,接着说道:“我来此地之前,先去拷问了平日为太子请平安脉的三名太医,太子体弱,不过好生保养的话,还是可以再撑个三五年,有三五年时间,也足够辅政之人站稳脚跟扶持新帝了。官家这人,名为仁厚,实则优柔畏怯,承平之时也还罢了,当此乱世,要想力挽狂澜,只怕不能;况且官家年长,生长皇家,多经忧患,于掌控朝臣武将,素有心得,并不易处。你意下如何?”

这是关系废立的大事,又是由平日里似乎忠诚不二的戴公公说出来,吴十一娘错愕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戴公公注视着她:“姬瑶花将你送进宫来,难道不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

吴十一娘忽有所悟:“十一娘年纪尚轻,于本门师长,多无所识,不知前辈是……”

戴公公淡然答道:“飞凤峰护法长老。”

吴十一娘转念之间已然明了,对于正传弟子常年征战沙场的飞凤峰而言,护法长老选择深得皇帝信任、有监军之权的宦官来传承,其实再合适不过。

她躬身施礼,然后正色说道:“家师并无偷天换日之意。晚辈入宫,不过是因为,神女峰弟子,远承瑶姬,洪水滔天之时,也正是入世修炼的无上良机。”

瑶姬为天帝之女,于远古洪水泛滥之际,降临人世,灭十二恶龙,助大禹王辟山治水,后又更因怜惜生民而化为神女峰,永镇巫山。

戴公公略一沉吟,随又说道:“可惜官家并非禹王。”

吴十一娘随口答道:“然则大义名份却在官家身上。当世若无官家,不知将几人称王,几人称帝。”

戴公公嗬嗬笑了起来:“既如此,我便替官家将勤王诏书送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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