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张家(2/2)
最后他将牛肉摆在画布鞋的牌前,指尖轻轻抚过牌上的纹路。他爹走的时候他才九岁,只记得爹总穿着双粗布鞋,鞋底纳得密密麻麻,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有次他偷跟爹去镇上卖柴,看见爹把卖柴的钱全换了药,自己啃着硬窝头往回走。那天爹背他过河,他趴在爹宽厚的背上,听见爹喘得厉害,却还哼着不成调的山歌。后来他才知道,爹那时已经咳了半年的血,却从没在他面前皱过眉。
“爹,”他拿起一片牛肉,放在嘴边抿了抿,“这酱牛肉是城南老李头做的,他说放了二十多味料,我尝着是比咱家酱油腌的香。你总说等我长大了,就带咱爷俩去镇上馆子吃,现在我带回来了,你慢慢尝。”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张家立起来了,就在山下,我选的地段建的新城,孩儿这些年出息了,不会再过苦日子了,可惜您老走得早,不能让孩儿在您老旁边尽孝。”
“对了,家里我给你留了间东屋,窗台上能看见日出,跟你以前说的一样。”
日头渐渐升高,松针上的露珠落下来,打在他手背上。张正靠着松树坐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三枚铜钱,是他分别从王婶的灶膛、师父的剑鞘、他爹的枕下找的。他把铜钱摆在三块木牌前,一枚压着馒头,一枚浸在酒里,一枚垫在牛肉下。
“王婶,你总说小柱子不爱吃甜,其实我知道,他是想让着我。现在他在桃园李家做学徒,学做糕点,说要开家铺子,让全城人都吃得上热乎糖包。”
“师父,你当年说我心太急,握剑像攥着炭火。现在我不急了,前阵子遇见个后生,跟我当年一样毛躁,我把你的木剑给了他,让他先劈三年柴,磨磨性子。”
“爹,上个月我来给你理坟,发现坟头长了丛野菊,黄灿灿的,你以前总说这花泼辣,不用人管也能活。我没移走,就让它长着,跟你似的,透着股犟劲。”
他絮絮叨叨地说,像小时候坐在门槛上,跟回家的爹讲一天的新鲜事。风里的酒香淡了,馒头的热气散了,只有松针落在青石板上的轻响,陪着他说那些没说完的话。
太阳爬到头顶时,张正站起身,将空了的酒壶、吃剩的馒头渣收进竹篮。他最后看了眼三块木牌,晨光透过松叶洒在上面,画着蒸笼的木牌边缘,不知何时积了层薄霜,像极了王婶冬天冻红的脸颊;画着木剑的那块,被风刮出道细痕,倒像是师父总摩挲的那处缺口;画着布鞋的木牌前,有只蚂蚁拖着片牛肉渣,慢慢往土里钻,仿佛要把这味道,带给地下的人。
“走了。”他对着木牌挥挥手,转身往山下走。竹篮轻了不少,可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沉甸甸的,却又透着股轻快。
下山的路比上来时好走,晨露干了,青石小径泛着光。张正走着走着,突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样子。那时师父躺在病榻上,已经说不出话,却死死攥着他的手,往他掌心塞了颗糖。
他爹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爹拉着他的手,说:“正儿,人活一辈子,就像走山路,有上坡就有下坡,别贪快,也别嫌慢。”
那时他不懂,只知道哭,现在踩着这后山的路,倒突然明白了。
山脚下的炊烟升起来了,张家的瓦房在树影里露出一角。张正加快了脚步,竹篮在背上轻轻晃,里面的空酒壶撞着竹壁,发出“哐当”的响,像谁在身后,轻轻跟着他的脚步。
他知道,那些离开的人,从来没真的走远。王婶的糖包,藏在他揉面的力道里;师父的话,浸在他握剑的手劲里;爹的嘱咐,落在他走的每一步路上。就像这后山的青石板,踩得久了,总会留下些印记,不深,却够他记一辈子。
走到家门口时,张正回头望了眼后山。松涛阵阵,三块石碑在林间若隐若现,像三个老朋友,正望着他笑。他笑了笑,推开了自家的门,门轴“吱呀”一声,像在应和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