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2章 第 82 章(1/2)
第082章第82章
王灵素的痛苦将韶音心底里那份模模糊糊的对生产的畏惧具象化了。
船舱里充斥着热烘烘的腥气,一盆盆清水端进来,染成红色泼出去。
王灵素双腿撑起,向两侧大大地岔开,将覆在其上的绒毯支成了一个小帐篷,保母阿马、婢子阿榴和几个生育过的仆妇挨挤在一起,轮流向其中探看。
阿马急得直掉眼泪,“女郎,您使劲啊,若是使不上劲,孩子如何能出来!”
冯母那个陪嫁婢子阿榴在这一众人中年纪最长,虽已四十来岁,说话却格外粗俗。
她挤开阿马,用粗壮的胳膊将王灵素的大腿又向外掰了掰,大声道:“都这个节骨眼了,夫人就莫要再忸怩,又不是未经事的小姑,孩子怎么怀上的就得怎么样生出来!这舱里都是妇道人家,哪个不得经这一遭?快使劲,越是疼的时候越要使劲!——哎呀!不疼的时候别使劲——夫人怎么连使劲都不会?就像屙屎一样,使劲啊!”
王灵素满头满脸都是豆大的汗珠,擦了一层又冒出新的一层,像是三伏天里刚从冰窖中取出来的薄胎瓷瓶。太阳xue上的青筋一蹦一蹦,仿佛要将外面那层薄薄的皮肤拱破,口中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
韶音的手被她死死攥住,长长的指甲几乎要嵌入肉中。
每阵痛一次,王灵素便抓握得更紧,韶音手上的锐痛几乎与她同步,她的羞耻、恐惧和难过也随着这清晰的疼痛一道蔓延至韶音的心上。
韶音忽然之间便记起了十三岁那年,初潮不期而至之时。
彼时舅母和叔母都笑着说,“诶呦,我们的阿纨长大了!往后就是个明道理、晓人事的女郎了!”
韶音不明白这桩讨人厌的麻烦事如何就与“长大了”联系在一处,明的是什么道理,晓的又是什么人事。
可长辈们的话总是这样点到即止,惜字如金里带着一股司空见惯的意味,神情又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似乎不能追问,问了就是不合礼仪,是矫情。云遮雾罩的语气里又透出几分半遮半掩的暧昧。
韶音难过地哭了。
不是长大了,是不单纯了、不干净了。
莫名其妙的、不明所以的羞耻,伴随着令人不适的初潮,一起将她淹没了。
她觉得自己是要变成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人了,觉得旁人看她的眼神都和以往不一样了。
女儿潮与眼泪一起流,都是不能见人的,便用厚厚的锦被兜头盖脸蒙住。
谁能想到,谢韶音那般牙尖嘴利、争强好胜的小女郎也有这般敏感而脆弱的时候,也会躲到被子底下伤心地呜咽个不停。
阿泠哄着她,陪了她整整一夜。
她握着韶音的手,便如此刻韶音握着她一般,温声细语地说:
“阿纨还记得扬子江的春潮么?多美啊!涛之起也,随月盛衰,我们女郎亦是如此。阴晴圆缺,潮涨潮落,月月有信,岁岁芳华。阿纨,我们长大了,从今往后,一日复一日,我们会出落得像月色和春潮一般美丽。有一天,我们还会各自遇见钟情的郎君,与他相爱相惜、相敬相重,一起生儿育女,携手一生。”
十三岁的韶音吸了吸鼻涕,终于肯将脑袋探出被子。
“我才不要郎君,他们都蠢得要命,只会像苍蝇一样围着人嗡嗡乱飞,赶都赶不走,烦死人了!你们家的九郎就更讨厌,旁人不过是苍蝇,他却是一只公鸡,整日里趾高气扬,从不拿正眼瞧人,聒噪起来又如打鸣一般,吵的人脑仁疼!”
王灵素听了便笑,用帕子给她擦眼泪鼻涕,“除了嗡嗡嗡和会打鸣的,大抵也是有那沉默寡言和不茍言笑的。”
韶音想了想,各家相识的小郎君里,倒是还没有一位这样的,何穆之倒还算得上沉稳一些,却又总是一副故作高深的老气横秋模样,也是怪讨人嫌!因就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道:“不要不要,哪个都不要!谁说女郎就一定要嫁人,我偏不!”
想想又问:“郎君也会如我们一般来潮么?”
王灵素笑红了脸,“不会、不会!”戳着韶音的脑门直道:“亏你问的出来!”
“……这是为何?”
王灵素不笑了,脸上露出了迷惑之色,像是被这个刁钻的问题难住了。
想了半晌方才又展颜道:“我们是月,是潮,他们却是苍蝇,是公鸡!如何能一样?”
……
往事潮汐而退,韶音浑身上下都被王灵素的汗水、羊水和血水浸透了,视野里一片模糊。
“阿姐别怕,我在这里,我陪着你!往后等我生产之时,你也要这样陪着我!好不好?阿姐,好不好?”
“好、好。”
王灵素嘴唇动了动,连微弱的呻吟声也愈发低下去。
就连韶音这个对生产一窍不通之人也看得出来,这是难产之兆,再拖下去,只怕会母子俱亡。
“唉!夫人倒是使劲啊!”阿榴双手叉在腰上,“这个时候可不兴再娇气怕疼,妇人不吃苦,孩子就要吃苦!想想老夫人当年生了八个是怎么过来的,那时候哪有这般水样的补品不要钱似的往肚囊里送?都是咬着牙硬生生——”
“出去告诉李俊,教船就近靠岸延请郎中,再问问军中可有通晓医理者,有一个算一个,教他们进来为冯夫人接生!”
韶音怒火填膺,冷声打断她的喋喋不休。
“那怎么行?”阿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连连摆手道:“自古男女有别,妇人生产之时,就是自家的郎君也不得踏进产房,哪有教男子接生的道理?”
韶音盯着她,双眸几欲喷出火来。
看得出来,舱里这几个妇人之中属她经验老道,此刻还离不得她,不是与她算账之时。
强压下火气,韶音低声叱道:“糊涂!人命关天的时候还计较那些虚礼作什么?若是你家夫人有个长短,你有几条命来赔!”
她生得便不似王灵素般温雅,丽色中含着十足的咄咄逼人之意,此时虽刻意压抑着怒气,看起来仍凌厉威严,眉梢眼角都像是开了刃的刀。
阿榴不敢与她还嘴,讪讪地住了口,心里打定的主意却顽固不变,脚步也钉住了一般,丝毫不肯挪动地方。
“你去!”韶音深吸了口气,转而吩咐阿马。
阿马应了一声,忙不叠地跑了出去。
也不知是她情急之下口舌不清还是那李俊故意为难,出去了半晌才又颠颠地跑回来,回来之后外边就没了动静。
眼见着王灵素脸色青白,韶音心急如焚,一刻也等不下去了,索性放开她的手,奔到船楼窗口朝着外头高喊:“孟晖!孟晖!你不是学过医术么?冯夫人生产艰难,你快进来看看!”
自她过到冯船之后,孟晖等人便都在栈道一侧紧张地留心着这边的动静,许久不见人出来,早就等得心急如焚,一面猜测里头情况,一面犹豫着要不要硬闯。
这会儿忽听得这么一声,孟晖心里略一琢磨,顿时就明白了夫人的意思。
他是温嫂之侄不假,本人却于医理一窍不通,夫人应当清楚得很。
既如此,还要特地提一句“你不是学过医术么”,点名要他过去,只怕接生是真,被冯毅手下的狗绊住了腿脚也是真。
孟晖当即点了几个粗通妇人科的随军医士随着自己踏上栈道。
李俊果然拔刀相向,守在女墙上不肯让他们过去。
“你们今日人多势众,可也别忘了,我手里的刀离李夫人近着呢!”
韶音在窗口将这话听得清楚,扬声道:“李俊,你给我听好了,放他们过来,几个人而已,劫不了你的船!若我阿姐安然无恙,我今日便做主将半数粮草分与你们!谢韶音说话算话,绝不食言!”
李俊听她忽然松口,心里飞快地权衡起利弊来。
若硬拼武力,人手船只都处于下风,定然打不过对方,今日之所以敢来,仗的就是谢韶音与冯夫人之间的这份情谊。
若冯夫人真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只怕那谢韶音会当场翻脸,双方打杀起来,莫说是半数粮草,就连手底下这些人能不能全须全尾回到广陵也未可知。
李俊咽了口唾沫,咧开嘴笑了笑,“半数不够!李夫人若真个与我们夫人姐妹情深,就莫要舍不得剩下那一半了!”
“……好!”
“口说无凭,万一夫人反悔,属下可没法向冯都督交待。”
“竖子!”韶音恶狠狠地骂了声,咬牙吩咐孟晖:“让开一条道,教王建过去!”
……
王灵素觉得自己是在飘,三魂渺渺,七魄悠悠,春风里自在徜徉,直到九重天上,俯瞰众生。
秦淮河畔草长莺飞,乌衣巷口夕阳斜斜,十几岁的女郎独坐喜楼,缠枝灯下出神地凝望着手里的合婚庚帖,希图透过那上边零星的几行小字想象出那个人的模样。
一朝红烛高烧,灯火摇曳,那人到底与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虽是草莽武夫,却生得犹如白衣秀士,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乃是一员儒将。
女郎学识渊博,琴棋书画莫不精通,浑身上下不染俗尘。
为讨她欢心,那人屡屡弄巧成拙,一句“房舍简陋,庭堂不曾取名,未知夫人所说椿庭、萱堂所指何处”,她便了然,原来那温文尔雅不过是附庸风雅。
白衣秀士出了丑,面露懊恼之色,高高大大的一个人在她面前臊眉耷眼,手足无措。女郎忍不住掩口一笑,以为这附庸风雅的俗人其实可爱得紧。
寒来暑往,月落日升,疏忽二载。
人生无数个初次连缀成一幅不长不短的卷轴,一幕幕或嗔或笑,或喜或悲,或泪或怒,缓缓展开来,都泛着一层缱绻柔光。
那白衣儒将便隐藏在柔光里,教人看不清神情面貌。
俄而风云变幻,日色倏暝,周遭一片黯淡之中,他的嘴脸却意外地清晰了。
女郎不由惊愕,原来他竟是这般模样!
原来她看见的始终不是他,而是自己眼中绽放出的光华。
痛!
一股冰冷沉钝的痛意自下身猛烈袭来,王灵素被坠着,整个人朝下直直落去!
——“阿姐,你还记得扬子江的春潮么?”
“涛之起也,随月盛衰,我们女郎亦是如此。阴晴圆缺,潮涨潮落,月月有信,岁岁芳华。”
“我们长大了……阿姐,你听到了么?”
……
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温柔地将下坠的身躯托住,王灵素发觉自己落在了一片春潮之上。
少女的心思汇流而成的春潮,忧郁的,羞赧的,憧憬的,充满了无穷希望的浩浩荡荡的春潮,自人生起始处奔涌而来,荡悠悠地托举着她、包裹着她,人生潮涨潮落,人生岁岁芳华。
这一生才刚刚开始。
知觉开始缓慢地涌向四肢百骸,渐渐地,有细小而尖利的痛麻之感自人中百会等处蔓延开来,失去的力气似乎也随之注入身体。
王灵素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脚,隆起的腹部,疼痛的下身,缓缓睁开眼来,她看见当年那个因初潮而哭花了脸的小姑娘仍双眼通红。
“啊!”
一潮撕裂般的痛楚拍岸而来,王灵素拼尽了全身力气,大叫了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响彻船舱,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未来得及看一眼便再次昏睡过去。
“阿姐!”
韶音忽然捂着嘴哭了出来,她亲眼看见阿姐诞下了一团胖乎乎的女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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