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王籍之(2/2)
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是在梦里啊!
只是他脑海中才浮现出这句话来,那被他扔在一旁的地上的提灯忽然灭了。
而不止是那盏提灯,就连街道两旁的房屋瓦舍门前门后点燃的灯火,也全都灭了。
一时间,这场幻梦里唯一的亮光,只有他头顶的那轮皎洁明月。
“韵文!”
他终于竭尽全力,在梦中喊出了她的名字。
又是顷刻之间,原先所有灭了的灯火,再度燃了起来。
籍之擡起头,却看见原先那些围观看热闹的人,这会儿一个个地面上都带着死气。
他们微张着嘴,却并不说话,双手垂落在身体两侧,毫无生机。
而这样的人,此刻在他的面前,少说也得有几十上百个人。
随着他方才大声呼喊出韵文的名字,他怀里那冰凉的身子也顿时消散了干净。
直觉告诉他,这地方太过诡异了,他应当赶紧逃离出去。
只是他重新从地上捡起那盏提灯,向前迈了一步时,梦境里那些原先还说着话的人顿时齐齐回头,眼神如死潭,从四面八方全都落在他的身上。
手里握着的那盏提灯开始不断闪烁,紧跟着他所在的街道两旁的房屋瓦舍里的灯火也异常频繁地忽明忽暗。
忽然,他又听见了一阵嘈杂声,像是有人在交谈,也像是鸟雀欢聚。在人群的另一边,他看见了一处耀眼的光亮,仿若夜幕中出现日光一样异常。
于是籍之毫不犹豫地拨开死寂一般的人群,拼了命地往那处光亮奔去。
身后的嘈杂声愈发响亮清晰。籍之不断将人群扒开,他们空洞怖人的目光虽然依然紧紧跟随着自己,脚下却都像被钉死似的,动都不动一下。
只是这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目光极其难让人忽视。无数冰凉刺在他的后背,逼得他让他向着光亮处奔逃的步子更快了些。
那光亮处是温暖的,和煦暖阳一般,将他五脏六腑一并托着烘暖。
待他再度睁开眼,他依然还是躺在建康城大司马府里内室的床榻上,大喘着气儿,手脚冰凉。
身侧有揶揄的女声慢慢传进他的耳中,同梦境中的光亮一样温暖人心。
“你可算是醒了,我可是听你在梦里嘟囔了好多话的,什么死不死的,有够晦气的。”
上方是熟悉的床架帷帐,他有些木讷地偏过头,看见床榻里面,梦里心心念念的人儿依然安稳躺在自己身侧,这会儿好整以暇地用手掌撑着脑袋,微微擡高了视角向下俯视着他。
籍之后怕地吞了口唾沫,又用力掐了下自己的掌心。
是痛的。
他这会儿不是在做梦了。
他没有失去过她,从来都没有。
这般想着,籍之扥时从被窝中伸出手,将身侧的人儿紧紧拥入怀中。
此刻的拥抱,他用了极大的力气,亦或是将自己此刻全部的力气都环在韵文身上了。
韵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挤压地有些透不过气,好半晌才从他的怀抱中扬起脑袋来,浅薄地透了一口气。
“上一回被你这样拥着,好像还是我们在郊外遇刺的坡洞里。”
她停顿半晌,见他还是不肯将怀抱松开一些,于是有些力竭地轻咳一声。“我就在你身边待着呢,你这担惊受怕的样儿,倒像是我凭空消失了一样。你松开些,不然是想活活将我憋死不成?”
籍之这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忙不叠松了怀抱,只是自己一双手依然轻轻捧着她的肩。
“绵绵,我做噩梦了。”
他的声音里满是委屈与后怕,可这回韵文听得出,他并不是在故意冲着自己撒娇。
她伸手,拍了拍籍之的后背,却惊讶地发现他早已出了一身冷汗,将里衣衣衫全都打湿了。
韵文牵过他的手掌,伸着脑袋凑到他的面前。“你梦见什么了,这么害怕?难道你梦见我不见了?”
籍之点了点头,随即又跟着飞快摇头。“那是比你不见了更为可怕的事情。”
韵文挑眉,笑道:“难不成是我死了?”
她在问出这句话时,原本只是以一副玩笑话的口吻说的,可在不经意间对上籍之那双湿润快落下泪滴来了的眼眸时,她再也笑不出来了。“真是我死了?”
籍之抿着唇,低头看着自己正被她握着的手,反手一转,便与她十指紧扣。可他似乎还是觉得不真实,也或许是那场梦境太过真实,他这会儿只想安静搂着她的身子,再一次与她共渡只有他们二人的一日。
面对韵文戳着他的腰,不断询问着那噩梦的事,他拗不过她,只好从中挑了几处并不太惊心动魄的事情说与她听。可谁知韵文听完,叹了口气,用力推了他一把。“咱们都成亲八年了。都说夫妻一体,到这会儿了你竟还想着瞒我?”
她掰开自己与籍之十指紧扣的手,往床榻后面缩了缩,与他相隔开了一些距离。“方才你梦魇,在睡梦中,你说,我没死,王家少夫人没死,你王家大郎君也没在回洛阳城的路上中箭身亡。”
籍之心间一凛。“我可还说了些什么?”
韵文思索片刻。“你还说……”
她正回忆着方才籍之在梦中的惊叹呢,却见他忽然俯身凑近,轻含住她的唇。
这一吻如蜻蜓点水,却带着万千后怕与不舍。他望着她湿润的眼,在晨曦微光透进内室中的些微光亮中,显得愈发动人。
“夫人,算是我求求你,求你不要再说了。”
他再一次细细捧住她的脸,一如自己在那梦魇的梦境中那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那是温热的,红润的,真真正正的韵文,是他从儿时起便珍藏在心中的绵绵,是他这辈子都舍不得松开她手心的夫人。
他望着她,一字一顿。“对不起,吓着你了。”
韵文却只是笑着摇头。“只是一场梦而已,老话不都说了,梦里的事情都是假的。你在梦里说,你死了,我也死了,我们甚至都没有成功走出洛阳城。可你瞧,如今我们不是好端端地在建康城吗?再说了,被这样丁点大的事儿吓着,你还真当我是以前的那个绵绵吗?”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都只是绵绵,只是周韵文,从未变过。”
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你这鬼话,我可要信了啊。”
籍之眼里满含着笑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只是片刻,他的手忽然再一次顿住。对上韵文那再度涌上疑惑的目光,他只觉着自己有些太过矫情,醒了梦,都已经知道那骇人的一切全都只是虚假之后,却还是忍不住想将自己心里最后那个问话问出口。
他扶着她的身子,慢慢一起重新躺回到床榻上,学着方才自己惊醒时瞧见她的动作,也是用手掌撑着自己的头。
韵文眨着眼。“又是什么事儿?”
籍之忽然有些支支吾吾。“你别说我多思多虑,可好?”
韵文所在被褥之中,乖巧点头。
他又是踟躇了片刻,才道:“假如,我是说假如,如果在一开始,我们便没有在幼时庾家的那场宴席上见过面,又或是让时间再往前倒回去一些,若是从我们还尚未出生起,我们便没有那道指腹为婚的皇命婚约,你说,我们如今还能相见吗?我们的日子又会是怎样的呢?”
韵文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样的事儿。说实话,这种事情,以往她倒是从未想过。“在我幼时知道了我生来便带了与你的婚约时,说实话,其实我心里面一丁点儿触动都没有,就连在庾家的宴席上与你见面,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你便是琅琊王氏的大郎君,若不然后来你怎会看见我拼了命地要逃婚,要寻找幼时的你呢?”
“只是自从那场宴席过后,直到逃婚前夕,除了平日里去上学堂以外,我都鲜少离开我的闲听阁。远道你知道吗?幼时你随手折给我的那根柳枝,我当真是守着它,看了它整整五六年。也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就只对赠与我柳枝的你只剩下心心念念了,是你冥冥之中让我做出逃婚这样与当时的我性情截然相反的冒险事儿来的。”
她在被窝里转过身,与他相对卧着。“所以才说是天赐良缘呀,这样不顾一切,倾尽所有,只为去寻一个人,爱一个人,原本就是件离经叛道的冒险事。”
“中间所有的挫折,都只是老天爷下降的历练而已。所以王籍之,我从未想过自己未来的日子里会没有你。”
她眼神坚定地望着他。“我相信你,我也相信我自己。还有,殉情这样愚蠢的事情,你是有多小瞧我的头脑,才会觉得我会殉情?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若是要我选择是爽快地死去还是痛苦的活着,我必然是挑选后者。”
“因为我从来没有觉得,活着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所以王籍之,你要与我一起一直活着,我决不允许有朝一日,只有我一个人经受这种痛苦。”
籍之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若是我们真的能一直活着,那我们不成妖怪了?”
“是神仙也好,是妖怪也罢,人们只有活着,才能完成更多有意义的事儿,譬如指观朝阳,譬如月下对饮,譬如迎接盛世。”
内室外面的抄手游廊里响起了孩童奔跑嬉笑的声音。韵文顿了顿,笑着叹了口气。“也譬如看着他们在吵闹中逐渐长大成人,成为明媚的女郎,成为意气风发的少年,一如当年的我们一样。”
她故作丧气地垂下了脸,“只是我也没想过,云岚和勉之会这么快地来到我们的身边,快得我都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了!”
鼻尖忽然有些犯痒,她眨着眼,慢慢打了个呵欠,复又往被褥当中窝缩进去。
籍之眼眶愈发湿润。他忍着泪意,在被窝中轻手轻脚地揽过她的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拍着她的后背。
“方才是我吵醒你了,让乳娘带着孩子们便是,你再多歇息一会儿。”
韵文也并不客气,在他怀里拱了半晌,才终于寻到一处舒服的位置窝着,安静地沉入梦乡。
他看着她的睡颜,脑海中不断回想起她方才说的话,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打湿了粟玉枕。
他也是被她坚定不移地选择的。他也是被她坚定不移爱着的。
他的世界里,不可能,也绝不会没有她。
籍之心里,最最深处的那一方阴暗角落,自此,全部被以“爱”为名的和煦暖阳填满。
他也定会不顾一切,倾尽所有,只为去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