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王籍之(1/2)
番外王籍之
大雾四起,虫鸣隐匿。
他在昏暗的环境里摸索着看不清的前路,不免走得有些踉跄。
微微躬下腰探着周遭,四周是交横错杂生长的荆棘,随着他愈发急促的步子,在他的衣袍与手上刻下许多划痕。
可他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
空气中潮湿的植被青气与泥土中腐败的土腥,混杂着昏暗夜幕间迅速冷下来的温度,直白地刺激着他的鼻腔。他身子所在之处,分明没有高木遮挡,天上却也没有一丝月光的皎亮。
籍之断想,自己应当是正走在一处荒凉的荆棘丛中。
只是不知为何,他心里总免不得涌上些紧张与担心,而这一切随着他终于摆脱了荆棘丛林,踩上了坚实的地后,愈演愈烈。
他想向前踏一步,身后忽然有人撞着他的肩经过,让他不由自主地捂上了那被撞的地方。
捂着肩的掌心似乎碰到了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他撤回手掌,依稀瞧见了满手的鲜血。
籍之的头脑似乎有些混沌。他有些看不明白,分明自己的肩上有伤,他却像是早都麻木了似的,根本察觉不到痛意。
他料想,或许只是自己早就在军营里面习惯了伤痛吧。
似乎听见不远处传来些细碎的交谈声。他其实听不太清,迟疑地擡着步子往那声音的方向靠近时,忽然觉出自己的双手中,似乎被人硬生生塞进了一柄细长的木棍。木棍在他手里掂量一番,他发觉在那木棍的另一端,有些沉甸甸的分量。
这想必是盏提灯。
可是荒郊野岭里面,怎么会有提灯呢?
眼前的景象却快得让他来不及多想。在他握紧手中木棍的一瞬间,四周的房屋瓦舍立刻全都亮了起来。
籍之发觉自己正迷茫地立在洛阳城的长街中央,看着自己两侧的行人车马不断经过自己,只一路往前方靠过去,整个长街只有鞋履的摩擦声与车轮滚动声,寂静得好像这天地都失了魂。
站定不过片刻,他便本能地擡起步子,也随着人流,朝着前方走去。
耳边那些遥远的交谈声也逐渐响起来。他被簇拥着,慢慢挤过人群,心跳战栗着站到了最前面。
“真是够可惜的,好好一个女儿家死得这样不安宁,一箭贯了心,看着真是骇人。”
一旁同样是背着手立着的人轻摇头啧了两声。“确实可惜。看她身上的穿着,不是出身富贵人家,就是嫁进的高门大户。这富贵快活日子还没享受几天,竟然,唉。”
那说话的人叹气时,微微侧过些身子,也就恰好让籍之见着了那被人围着的女子。
她面朝尘地,一身鹅黄色的裙衫散在身侧,头上的珠翠钗环散落凌乱,步摇上的珠穗断了线,凌乱地滚落一地。
她面朝下趴在那儿,像一只陨落折翼的蝴蝶。
籍之只来得及快速扫了一眼,那叹气的人便又已经将身子挪回来了。他感觉到身后有人不断想往前挤上来,忽听耳边有围观者疑惑询问:“这是谁家女郎啊?”
“哪里还是女郎,人家是正儿八经嫁了人的夫人。”人群中传来这样一句应答,“喏,琅琊王氏的大夫人,就是从汝南过来的那位。”
人群中顿时惊起一阵哗然。“那她这是殉情啊!”
籍之夹在人群中,越发听不明白他们说的话了。
他的绵绵不是在建康城活得好好的吗?他们搬进了大司马府邸,日子过得恩爱圆满,他们还有一对子女……
可他还是不自主地伸了手,轻轻拍了拍身前那个说话的人。“什么殉情?发生什么事了?”
前方的围观者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有些诧异:“你不知道?你不是洛阳人吧?”
他看着籍之愈发发懵的眼,又是叹了口气。“琅琊王氏你一定听说过吧?他家虽然富贵显赫,但想必仇家也有很多。王家原本的郎主王旷不就在上党丢了消息吗?这会儿他的大郎君听说要从外放官职回洛阳了,但好死不死,在半路上,被人杀了,听说也是被射杀,一箭穿心!都说这大郎君与他的夫人是如胶似漆的一对儿,这不,”
他朝着地上摊在血泊中的女子指了指,“和她夫郎的死状真是一模一样,可叹,可叹。”
籍之愈发迷茫了。“可王家大郎君没有死啊。”
“因为我就是王家大郎君啊!”
周围围观着的人听罢,皆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杂乱的狂笑声。“你这人倒也着实是可怜又好笑。半月前,人家王大郎君的尸骨被王家人从郊外寻回来了,这一路上多少人都看见了,那就是王大郎君的那张脸,你竟然还在这里说痴话?他就是死了!”
“他没死!”
籍之越是与他们争辩,越是觉着这场景越来越诡异。
起先那些围观着的人们只是在用一种玩笑的口吻告诉他,他自己,王籍之,已经死了。
可他与他们分辨得越久,那些声音却是越发肯定,甚至慢慢的,连那话语当中的笑意都跟着没了。
到了最后,只剩下冰冷严肃的人群声,齐齐说着,他死了。
籍之后背顿时爬上一阵寒颤。他学着那些人混沌无神智的模样,跟着他们点点头。“他死了。”
于是那人群才终于像是放过他似的,目光转而投向依然趴在血泊当中的“韵文”。
籍之定睛瞧着,其实那地上的女子,身型与钗环,的确都是王家的物件,都是他见过的。
可他一直告诉着自己,这不是韵文。
为了证实自己的这一想法,他声音打着颤,提议道:“可你们怎么能确定,这是那王家大郎君的夫人呢?王家又不止这一个女子,总得瞧见了脸才能确定吧!”
那围观的众人似乎也觉着籍之说的话有些道理,于是两名汉子从人群当中脱离出来,一左一右地将那女子的胳膊架好,整个身子顿时从地上擡了起来。
她的脸上满是血污,合着一双眼,已经有些干涸的血自她的唇角淌出。
籍之顿时愣住了,手脚骤然一片冰凉。
这真的是韵文。
真的是他的妻。
她,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脑一热,发疯般撞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人群,朝着那身子已经有些僵硬了的人儿冲了过去。
他想抱紧她,入怀的却再不是以往的温玉软香。
她沉重,她冰凉。
他们已经不是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了。
籍之无助又绝望地张了张口。
韵文!
他想唤她的名字,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这两个字儿从嗓子里喊出来,像是被人生生堵住了喉咙一样。
绵绵!
可他依然还是唤不出她的名字来。
籍之捧着她的脸,看她脸蛋是毫无血色的煞白;又伏在地上愈发将她的身子抱紧一些,想企图用这样的方式捂暖她的体温,让她重新醒过来。
可这一切都只是徒劳。
他唤不醒她,同时还遭到了周遭那些围观的人的嘲笑。
“从来没见过给死人捂体温的!不过一个高门世家的死了的夫人而已,你们看他这样较真,该不会他真的是那王大郎君吧?”
人群当中,另一侧紧跟着便有围观者接上了这边的话。“说不定呢,没准人家借尸还魂呢!”
“够了!”
他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他们都没有死!他们都去了建康,还有一双儿女,他们的日子温暖幸福,是你们永远都体会不到的那种温暖!你们来围观的,来瞧热闹的,那么多人,围着这个被一箭穿心了的女子,你们却只抱着手臂,围着她看着她,只想着感叹与惋惜,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尊重她,连搬一卷草席将人暂且简陋地裹上一裹都不肯。她的死,当真只是你们谈论的乐子吗?大家都是人,何以至此啊!”
他用力地感叹着,却似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越发疲累,像是正源源不断流失着生机一样。
在他的心里有一道声音,告诉着他,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瘫坐在地上,面对着周遭烦躁扰人的吵闹与嘲讽讥笑,他忽然瞧见了自己手背上的伤痕。
那伤痕正不断往外渗着血,可他却丝毫没察觉到疼痛。
籍之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擡头望向天空。
顶空高悬着明月,一改他在荆棘丛里面破着路时的昏暗与阴森,这会儿倒是瞧着喜人得很。
他低下头,往身侧平平地伸出一条手臂。
没有影子。
他原以为是自己坐在尘地上的缘故,于是一边抱着“韵文”冰凉的身子,一边留心观察着周遭围着看热闹的人的脚下。
只有鞋履,却没有任何投到地上的影子。
籍之心里的欢喜与激动顿时涌上心头,直冲他的眼眶,让他险些落下泪来。
他暗中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腿。
没有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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