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与排冥筌(2/2)
他捂着脸,哽咽:“我,我该怎么办,东风,我该怎么办……”
“你该坐下来,好好跟我说几句话。”
祝逢春扬了扬脸,要祝青等人离开卧房。待屋内只剩她一人,徐子京慢慢进来,坐上离她最远的短凳。
“坐那么远,外人看了,怕是要说我强抢民男。”
徐子京蓦地擡头,泪水也瞬间止息,他望着她的面庞,捏紧拳头,却不肯靠近一点。
“罢了,你既已生根,我也不好强求。唤你过来,是想问问,你以后要去哪里?”她低了眉眼,极和缓地问他。
“我不知道,我只觉自己陷在泥里,怎么都走不出来。”
“那你这一陷,是为你的父兄,还是为我?”
他低下头,两只手被他掰得来回作响。许久,他道:“我为我的父兄伤害了你。”
“可我并不曾怪你。”祝逢春抿唇一笑,又道,“我还要谢谢你,专程赶来,护我于暗箭之下。”
“可……”
“再说,他不是已经折箭为誓,弃了你这个孽子么?”
徐子京沉默许久,道:“东风,从来只能父不认子,不能子不认父。”
“那你便继续做孝子,去披麻戴孝,为他守三年的灵。只是在那之前,你得先杀了我,为你的父兄报仇。”
“东风!”
祝逢春笑了两声,道:“依照礼法,父之仇弗与共戴天[1],你当寝苫枕干,不仕,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2]。而今杀父仇人近在眼前,你不杀我,算什么孝敬父亲?”
徐子京别过脸,颤声道:“杀他的人不是你,杀我兄长的人也不是你,东风,你不是我的仇人,我不会伤你。”
“别自欺欺人了,徐子京。前日之事,每一步都是我谋划,每一道命令都是我下达,我不是你的仇人,谁是?俞指挥和唐越么?我知道你下不去手杀我,可你扪心自问,这两人,你便下得去手么?”
“别说了!”
徐子京骤然起身,上前两步,拽开屋门。屋门撞到墙上,嘭地一响,徐子京僵在原地,发出极压抑的泣声。
忽然,一个清冷声音响起:“自己父兄犯了错,不弥补便罢了,还要冲着别人发泄么?”
“抱歉,我没有冲你发泄,我只是想透透气。”
“那最好。”
徐子京退回原先的位置,声音主人跟着进来,坐到祝逢春床边。祝逢春看着面色阴沉的竹马,摸了下他的手,又望徐子京道:“你不想报仇,在你心里,你父兄是错的,可明面上,你又说不出他们错在何处。”
“率兵谋反,勾结外敌,诱杀君侯,每一样都是错处。”
“不是这些。”
祝逢春闭上双眼,好半晌才睁开。她道:“那日在山里,你说你是据理力争,你父亲问,据哪里的理,你没有回答。徐子京,在你眼里,理是什么?”
“性即理也,所谓理,性是也[3]。”
“性又是什么?”
“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缊,万物化醇[4],故天地所生之物,皆可谓之性[5]。牛有牛之性,马有马之性,草木有草木之性,然性虽分殊,最终又归于一理[6]”
“既然万物皆有其理,人之理又作何解释?”
“四端即理,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情也。仁、义、礼、智,性也[7]。人生而有情,故由情之发可见其性,譬如屋内燃烛,光照四方。”
“君臣父子,伦理纲常,是天理么?”
“自然……”
徐子京正要点头,忽然发觉异常,擡眼看东风,她只微微笑着,神情温和,宛如白昼,照亮他昏暗的魂灵。
君臣父子,尊卑长幼,固为天理,可尊长暴厉恣睢,卑幼衔悲茹恨,也可算天之本意么?若卑幼只能任由尊长摆布,稍有反抗便要沦为众矢之的,天下定理又现于何处?难道卑者草芥、幼者嚎啕,便是上天乐见之景么?
思量许久,拱了拱手,望着东风眼睛道:“伦理关乎天道,纲常仍需商榷。父子之间,子之尊父固为天理,父之爱子亦不可抛却,父不以子为人,是父违背天理在先,这等境况,子不以父为父,也不算什么大逆不道。”
“说得好!”
祝逢春拍了一下手,正想拍第二下,肩膀连带胸脯都疼起来,忙松了手躺好。苏融叹了口气,帮她抹平襟上褶皱,道:“这般冒失,便该把你绑起来,伤口结痂之前不许乱动。”
“我不过一时激动,你莫要危言耸听。”祝逢春看着他肌骨匀停的手,想到他平日写诗作文的模样,又想到他翻遍律例典籍写的那叠状纸,道,“你听了这许多,可有什么要说么?”
苏融笑了笑,道:“若只看这一点,怕是说不过那群腐儒,毕竟儒家文章里,没有一处准许子不敬父。”
“那该看哪些地方?”
徐子京急急发问,还把凳子向前拖了一段。
“黄老、释家,都能寻到一点,又都不尽如人意。”苏融按了按额头,道,“若要修改律法,还须多多钻研。不过仔细想想,最难的,还不是修法。”
“那是什么?”
“是说动天下人罢。”
祝逢春接了一句,再看苏融,他眼里果然浮出赞许。只是那赞许如同水面浮金,美则美矣,伸手却触摸不到。
天下之人,愿为父者多,甘做子者少。修订律法,改动纲常,子未必便过得更好,父却减了许多权威。
“不说这么多了,纲常既有不尽之处,便早晚有改动的一天。徐子京,我记得你有一小坛陈酒,拿出来分一分,庆贺我们活到了今日。”
徐子京皱眉道:“那酒还在朝集院放着,不若换做宫中美酒。”
苏融冷笑道:“你数数自己身上有多少伤口,动都不能动的人,还想分什么陈酒。这一分,怕是不止庆贺你活到今日,还要祭奠你只活到今日。”
“可我两个多月不曾饮酒了,再不润一润喉咙,我怕是都活不下去。”
她原本只是随口提起,被他一说,倒勾了腹中馋虫,便扣了他的手,道:“我只喝一小杯,碍不了什么大事,这次喝了,往后三个月我都不馋酒,乖乖吃你安排的饭。”
苏融把她的手挪开,道:“不行。”
她又把手复上去,眨着眼睛央求。苏融道:“你伤得太重,且忍一段时日,届时想喝多少都由着你。”
她又擒了他的手,分开五指,轻轻按了几下,嘴上苏大美人苏大才子的乱叫一通。
苏融深吸一口气,起身道:“我和陶医师商量一下,若是她也不准,你便不要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