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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七·无名碑(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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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如玥冷冷反问:“惜什么?”她讥诮道,“是惜曾经洗劫皇城,与叛臣贼子无异的穆军,还是惜对本宫见死不救,任凭本宫被困于重围的辰军?”

殿内落针可闻,穆皇宫人无声跪倒一片,钟灵倒吸一口气。

这也太过……太过大放厥词。

她轻轻拉了拉宋如玥,可后者正剑拔弩张地瞪视着穆衍,嘴角的讽刺和自嘲压都压不住:“本宫是前朝的人,穆陛下倒是告诉告诉本宫,前朝还剩下几人?这人间现世,还有什么是值得本宫惜的?!”

说着,她终于压抑不住,甚至用力甩脱了一贯宽纵的钟灵,悲愤道:“本宫曾经何等呼风唤雨,如今只想为亲人收敛尸骨,都艰难至此!”

穆衍依旧是轻飘飘地掠过她,已经看出了她眼角湿润,却因前夜之事,再不敢轻视:“启王不惜性命,求得如今局面。在公主眼中,这也无甚可惜么?”

宋如玥一顿,眼眶都隐隐泛起薄红:“他要如何,与本宫何干!本宫自小没那个胸怀天下的抱负,如今无挂无牵,行事还由不得自己痛快了么?!”

穆衍的目光,这次细细扫过她眉头、眼尾、将颤不颤的唇角。但他依然不能确认,微皱了眉,困惑道:“公主从来以皇室人自居,难道竟也会不顾天下人么?”

宋如玥竟忽然红着眼笑了。

她笑道:“穆衍,你做过亡国之君么?”

钟灵——原本还在拉扯她,听到这里,目瞪口呆,终于放弃。她垂手往旁边一站,身体力行地表示:

您就作死吧,反正我也反抗不了。

而穆衍听了如此冒犯之言,却还是面不改色,融融笑道:“做过亡国之君的,只前朝的一位昏王而已,朕自然不曾做过。”

宋如玥昂首看他,对这一句里的讥讽置若罔闻,只是一字一句,笑中带泪:“那么,你岂能同本宫感同身受。”

穆衍凝眸不语。

他沉默的时候,唇边也总是下意识地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比寻常时候更令人捉摸不透。而这样叫人捉摸不透的目光,落在宋如玥身上,她忍了又忍,终于无可忍耐,再次问道:“你可能吗?”

穆衍唇边笑意更深:“朕从前听闻,公主城府颇深。可朕似乎发现,一旦朕这样看着公主,公主的情绪,总要更激动些,甚至比提起前朝时,还更真实几分。为何?”

不待宋如玥答话,他又笑道:“朕听说,启王双眼与朕颇为相似。公主情绪激动,可是因为,想起了他?”

宋如玥还试图辩驳,可是,终于哑然。半晌,她苦笑一声。

穆衍从容道:“殿下与启王如此兄妹情深,如今知道了他死的真相,想来不会让他的愿想付诸东流——公主活着一日,朕确实寝食难安一日。但是,若非万不得已,朕也不愿发起国战。还望公主体谅。”

钟灵知道自己此时插不上话,只能尽力收拢宋如玥冰冷的手。她随宋如玥东征西讨,在她背后出谋划策,三番五次与王侯将相交手,只要在宋如玥身边,就从未生出惧意。但是,这个穆衍,实在地令她也胆寒了。

宋如玥终于被她的小动作惊醒。恰到此时,九十九棺钉封尽,宫人在外禀报:“启王棺椁,已封存毕。”

这样多好,宋玠终于被封入了黑沉如梦的死亡,再听不见、干涉不了此世恩怨。

她扬了扬下巴,笑了一声。

“你亦是大豫皇室臣民,本宫自然体谅。只是,本宫的命,也不是那么好拿的。你尽可一试。”

穆衍风度翩翩一拱手,温文笑道:“公主仁心,朕先谢过了。”

-

一个月后,宋如玥终于返回到辰台皇城。

——她曾经想带着宋玠尸骨回返永溪,只是路线稍一变动,各国暗探已然鼎沸。她权衡再三,终究不愿意为了宋玠再折损更多的天铁营将士,撤回了。

辰台城外,有一座小荒山,风景佳秀。宋如玥的母亲顺妃就埋骨于此。宋珪无从收骨,宋如玥为他立下衣冠冢,同样在此。

宋玠,也同样,长眠于此了。

辰静双知道她心里难过,不曾多问,只是亲自运来了上好的石料,触手如玉。他隐约猜到过宋玠的一些筹谋,知道宋如玥此去定能探出自己不忍告知的真相——宋玠这一生,太复杂、太难测,这样的一生,如今,是该有人为他留笔。

宋如玥是宋玠最后的亲故,唯有她,能为他篆刻碑铭。

而宋如玥拒绝了。

她摈退了辰静双外的所有人,拿了一把剑,在宋玠坟前的草地上,刻下了八个字。

“皇长子玠,埋骨于此。”

一字评价也没有,泥土翻卷,如同血肉。

刻完,她已经拿不稳剑,只跪在地上,双手覆面,笑了几声。宋玠也不言语,唯独坟前青草微微摇晃,无人知该解作悲或喜。

半晌,辰静双上前,将宋如玥扶起。她脸上泪痕交错,眼底却已干燥。已经埋下第三个了,她似乎有些不敢看辰静双,垂眼道:“你瞧着吧。这,就是前朝皇族的归宿。”

辰静双不解:“这是何意?”

宋如玥在他臂弯里微微一笑,却不解释。她其实恨极了自己这身伤病,恨自己被拖着不得自由;可是此时此刻,在这个人清澈的担忧的目光里,她忽然觉得幸甚。

接触了穆衍,她愈发明白,她亦是前朝皇族,怎可能善终。她总要离开当年温柔良善、鬓上结花的辰世子,可是幸好,还有这罅隙里的好光景。

“没什么。”她温柔地说,“只是想到,我何其幸运啊。”

辰静双这才松了一口气,宋如玥都感受到他胸膛舒缓的震动。他再次用力地托了托宋如玥,像发誓一样坚定地哄骗她:“所幸,有你陪我活过了乱世。”

宋如玥依然是笑,纯真无暇,疲惫而不设防。忽然她伸手,从辰静双的发冠上摘下一片落花,任它飞入青草,不见了。

辰静双的耳朵,悄悄地红了。

宋如玥看着他的红耳朵,便舒怀。她声音愈发温软,比起御花园初见,她在叶笛声中红了脸时,还要温软。那时世事平静、万物从容,她尚不知刀剑沉重,双手白皙柔嫩,好像一生与风霜无缘无份。

“那算什么,前朝已了,往后,还有百岁太平呢。”

——辰静双几乎是不可置信,错愕惊喜地看向她。她却不以为意似的,嘴角噙着笑,倚在他怀中,闭上双眼。

那人不安分起来,轻轻晃她,语气欣喜而小心:“你方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我还想听。”

宋如玥睁开一只眼,笑睨了他一眼,却不开口。

她惯会掌握言谎的分寸,这一眼瞥下去,果然那人便渐渐放了心,愈发欣喜,甚至连名带姓叫起她来:“宋如玥!不许装傻!”

她便开怀而笑,伸手肆意地揽过那人,将他扑在草地里。泥土与青草的芬芳扑面而来,她心里似乎便存蓄了阳光,从容色焕发出来。没有人能猜疑这样的笑容,她感受到那人喜极而泣的泪水。

怎么这所谓“多疑多心”的辰皇帝,还是这样好骗、这样傻,看着就叫人于心不忍呢?

她心下叹息着,笑道:“我说,往后,还有百岁太平呢。你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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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国后世的传说中,这日是一段帝后佳话——共同为前朝皇子收殓尸骨,辰元帝与端圣皇后,便是共同怀揣着一个庞大的秘密。

没人知道,那不过,是宋如玥的一个谎言,也是辰静双这一生,最后的一个美梦。

宋如玥也曾不忍、不舍,于是临下山前,她又看了一眼宋玠坟前,那块沉默无字的石料。

那像是来自前朝最后的注视,像乱世里的阴魂,像悬在头顶的刀剑。

她口干舌燥,汗涔涔地抓紧了辰静双温热的手。那人含笑看她:“怎么?”

她看着他的笑脸,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若无无事地松开了手。

“能怎么?”她笑吟吟、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不过是抻到了一下后背,有点疼。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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