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无名碑(中)(2/2)
她道:“他是本宫的兄长,大豫皇族。他不能,死得这样不明不白、满身污泥。”
穆衍摇头道:“史书工笔,已定论了。”
宋如玥固执道:“本宫不定论。”
说完,她笑了一声,又为自己抓过一杯酒,吞了下去。她简直成了一个酒鬼,全然不像宝座上尊贵端庄的皇族公主了。可是她发着狠,被辰恭打断过的脊背还是挺直着,被泪水浸湿的眼神还是倔强,她整个人,好像还被一根傲骨钉在躯壳里,令人不敢逼视。
只为一个姓氏,一段过往的皇族荣光。
穆衍看得出来,她不打算再说了。方才短暂的困惑过后,他难得起了一丝兴致,也抿了口酒,在十万春一路烧下去又蒸上来的暖意里,他将自己酒杯斟满,笑道:“公主,你此刻,就好像这杯酒一样。”
宋如玥不动声色地,垂眸看那杯酒。
穆衍斟得太满,液面都已经漾出了酒杯。可是,酒液自己张开了微薄的弧度,撑在杯口,颤颤巍巍,不肯流落。
他道:“你已经撑不住了,何必强撑。”
说着,他轻弹酒杯,十万春果然不堪重负,沿着杯壁流下了一线,像泪。宋如玥却紧跟着笑了,她笑问:“本宫在强撑些什么?有什么撑不住的?”
穆衍看着她的满脸泪痕,目光恍如温柔:“至今,大豫皇室只剩公主一人,启王用心,至死莫测。往后,公主在一日,辰国四境皆兵一日,驸马不得安睡一日。”
宋如玥哈哈大笑。
她终于玉山倾颓,再吞咽十万春,却费尽全力也吞咽不得,酒液顺着下巴滴落。她费了半天功夫,艰难地将发青的手抖出袖子,往下巴上混不在意地一抹,问:“就算如此,本宫还有手有脚,还有一战之心,本宫问你,本宫有什么撑不住的?”
穆衍柔声逼问:“殿下袖上,是何人题字,殿下如此珍视?”
宋如玥一顿。
穆衍却不容她喘息,紧接着又问:“启王算计了辰恭,算计了穆辰燕三皇,算得了天下此时。不知他可曾算得,殿下竟疯魔至此?倘或他泉下有知,见殿下如此,不知他可会后悔?”
宋如玥僵住了。
半晌,她垂下眼眸,面无表情道:“他不会后悔。”
她慢慢举杯,这一回,却没有自己喝,而是将酒浇到了地上。
她道:“宋玠,死无全尸,是他自己设计,他不后悔。我有今日,也是自己选的、是命中注定,我不后悔,更不必他后悔。”
然后她擡眸看穆衍:“穆陛下方才说,他算得了天下此时。”
穆衍心头一跳——
宋如玥垂眸一笑,只是那笑容没有半分暖意,更是全然不醉不疯了——她保持着这样端庄无瑕的笑容道:“原来如此,多谢穆陛下。”
穆衍表情木然,只是眼角抽搐起来。终于,他笑道:“宋氏血脉,果然非同凡响。”
宋如玥淡然道:“穆陛下谬赞——实不相瞒,为了这一句,本宫已算计了足足半年。真是朝思暮想,总算成真。”
话已至此,穆衍也大方坦然:“朕的确猜测,启王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天下能有眼前这片刻太平。”
宋如玥道:“本宫也曾疑惑,三国国力,何以同时衰微至此,竟连一战都勉强。”
穆衍颔首道:“启王的打算,比辰台一战更早。直到他自己死于皇城,公主手刃辰恭,三国国力均被耗空,终成四方式微之势,遂了启王心愿。”
“本宫只是不解,平定天下的手段何其多,宋玠贵为前朝储君,智谋无双,要做什么做不成?为何……为何,非要用这样的法子?”
“这个问题,朕也想过。思来想去……此法唯一的好处在于,它起效最快、死人最少。”
宋如玥一顿。
她的嗓音,已被“十万春”浸泡得沙哑。
“此话,当真?”
穆衍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颔首。
“当真。”
宋如玥终于货真价实地笑了出来。
穆衍看见,她笑时,眼尾微微的弧度弯得风流绰约,那双眼的眼神清澈,像无忧无虑的少女一样。
她作为大豫公主、作为碧瑶将军,受了不少年刀剑风霜。竟在这一笑里,全然消弭了。她倒了酒,与穆衍轻轻碰杯,道:“多谢穆陛下。”
她的嗓音,在穆衍的印象中,也从未如此低柔过。
她干杯后,还在兀自地笑,她直勾勾地看着穆衍,支颐笑道:“穆陛下的双瞳,真是和他一模一样。”
然后她自己闭了闭眼,眼睫下似乎又有一点点湿,于是她用力地揉眼睛,揉到后来,或许是太用力了,反倒又蹭了满手的眼泪:“无怪这天下,只有你能懂他。”
穆衍道:“说不上懂。只是……”
他想了想,郑重道:“只是,若非生逢乱世,朕与启王,或许真是一对高山流水知音。”
虽然被套了话,但穆衍今夜目的也已经达到——他看清了宋如玥待宋玠的情感,也确认了她,无意掀波起澜、光复前朝。
于是,他饮尽宋如玥方才碰过的杯中酒,道:“时辰已经不早。公主也早些歇息吧。”
他叫出老三,令他带两个人,把宋如玥送回去休息。自己站起身,拢了拢衣袍,先走了。
宋如玥发出笑声。只是,笑到最后,她蜷缩起来,把脸埋了起来,渐渐笑声喑哑。
她的一条袖子,干干净净地垂下来。
上面那一行字是:
“金樽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常相见。”
那是无限缱绻的一句话。笔停墨干的那一刻,踌躇满志的受赠人并不曾想过,这,竟是诀别词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