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1/2)
上巳节
三月初三,上巳佳节。
洛水河畔,云鬓衣香,彩衣纷飞,尽是肌骨妍丽丰盈的女郎,引得年轻气盛的儿郎们频频相望。
上巳节源于先秦,本是祓禊求子的活动,并带有一定的巫术与宗教色彩,比如祭祀水神这类,祈求水神保佑丰收和平安。
后来渐渐有了娱乐性质,增加了宴饮、踏春、曲水流觞等活动。
上巳节那一日,人们常到水边嬉戏,用洛水洒在身上,驱除身上的邪祟污秽。
尤其是在祭祀洛水之神前,还要用兰汤沐浴,兰草被视为灵净之物,深受文人喜爱。
上巳节除却这些热闹的活动外,还有一桩隐藏的作用,便是洛阳未婚儿女相看的好时候。
这可谓是洛阳人心照不宣的规矩,历经好几个王朝,传承了数百年,早就在心中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这是凉州所没有的风俗,原本就对上巳节这等全民游春的热闹感兴趣,又听到上巳节还有这等作用,别说三位公主了,一帮大老爷们也被勾起了兴趣。
尤其是本就对上巳节期待已久的燕钰,眸中好似都在放绿光。
作为刚入主都城的新帝,今年的上巳节,元宁帝是万万不会错过的。
不仅如此,他还得大张旗鼓,声势浩大地去,与君臣同乐,与百姓同欢。
于崔氏而言,若是往昔,上巳节这等踏春赏景的放松活动,他们自然也是乐于去得的。
然一家子又卡在这等含糊不清的境地,崔砚都下意识便想低调些,不大想去洛水边惹眼。
可陛下发话了,还在御书房召见他商讨完政务后又状似不经意地提醒了他一句。
如此直白的意思,崔砚再推脱不了了。
三月初二的晚间,崔砚吩咐家中准备了明日去洛水需要用的一应物品,又听长子说了些今日齐王驾临的细节,崔砚回到内室,同妻子说起了自己的猜测。
“夫人,齐王应当是对咱们阿鸾有意,我们崔氏此番被留下,应当也是齐王的手笔。”
趁着妻子给他脱外袍的功夫,崔砚说出了自己这几日下来推测出来的结果。
荀夫人看着倒是没有太过惊讶,笑吟吟地将外袍搭在衣架上,气定神闲地叹息道:“其实妾也看出来了些眉目,尽管阿鸾不肯多说,但妾猜想当初定不是简单被搭个话那样简单。”
“只是妾没想到,那齐王竟能为阿鸾做到这一步,但想想好似再正常不过,我们阿鸾这样的女郎,洛阳城哪家不想求娶,折了齐王的腰,也不足为其。”
提到自己的宝贝女儿,荀夫人又开始沾沾自喜,满口夸耀起来。
荀夫人觉得自己当真是个好命的女郎,虽家族落败些,但承蒙未婚夫不弃,敬爱珍视她二十余载,生得子女又个个出色懂事,虽经历改换天地的大事也不曾落入绝境,如今眼看着崔氏大有回春之兆,荀夫人心中感慨万千。
她本就是个容易满足的人,走到这一步,已经不求什么了。
见妻子欢喜,崔砚则想起另一桩事,那便是长女的心意。
“这事祸福相依,咱们跟阿鸾承诺过,日后要为她寻一位合心意的郎婿,若是阿鸾实在不愿,齐王那边又……”
话未尽,荀夫人也明白了过来,面上也没了欣喜,满目忧虑道:“阿鸾素来懂事,若是知道其中厉害,定然会舍弃自己的心意委屈自己,保全家族。”
夫妻两再次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过崔砚为了不让妻子犯愁,出言安慰道:“无碍,且看着未来如何变化,阿鸾未必瞧不上齐王,虽说齐王性情不够谦和,但身家容貌倒是上乘,也不算辱没,再者,有我这个阿父在,定然不会让阿鸾委屈自己,定为其争一争。”
荀夫人听着这番话,忧愁去了大半,再度眉开眼笑起来。
……
众所周知,凡是有盛大活动,最后出场的那一撮人都是引人注目的。
崔家从不是什么高调的性子,更何况是处境微妙的如今,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一家人早早便出发了。
在洛水边选了一处相对僻静的空地,家仆扎起了行帐,忙得热火朝天。
阿父那边来了些攀谈的官场同僚,兄长和义兄都被带过去寒暄交涉了。
家仆在一处干净没有碎石的草地上铺上了竹席,怕席子太硬硌着主子,又在上面铺了一层绵软的绒毯,摆放好了一应吃食和酪浆和米酒。
对着眼前闪着粼粼碎光的洛水,令仪心情都跟着豁然开朗起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美景怡情养性,这大概也是往昔那些由于官场黑暗,而遭受磋磨的高尚名士总爱寄情山水的缘故。
熟透了的枇杷甜软芳香,被冰镇过的樱桃蘸着糖浆更是甜蜜可口,令仪不时嘬一口酪浆,神思有些醺醺然了。
洛水岸边,越来越多的人家抵达,纷纷占据好地势扎起了行帐。
许多轻衣薄衫的儿郎说笑着下马,一眼便瞧见了崔家行帐前温婉灵秀的女郎,顿时收起了自己的大嗓门,端起了些温文尔雅的君子姿态。
崔氏还有长辈在,这些儿郎面皮也不是多厚,最多只敢凑近些,然后卖弄些吹笛吟诗的本事,意在吸引佳人的注意。
若是活泼些的女郎还好,他们自然好上去攀谈,但这位崔氏贵女性情内敛疏淡,从不爱往人堆里扎,也不大喜欢和不熟络的人主动攀谈,他们便是知晓崔家大娘子的性子,怕冒犯了人家,因而从不敢过于热情。
那日伊水边上的事,整个洛阳都传遍了。
他们都出身仕宦,家中都有长辈在朝为官,对于这些风吹草动最是灵敏。
陛下此番行径,大有留人的意思,既如此,崔氏便不再是弃子,他们也不必克制着自己为家族避嫌,又变作了以前的模样。
然就是不知陛下全部的心思,是原封不动地将尚书令这一职位还给崔氏,还是会降职敲打一番。
毕竟眼下陛下的说辞是崔公暂领尚书台,后续如何,谁也不知晓。
然长辈都说,陛下的心思,上巳日便可窥探一二。
崔家这边,小妹崔令檀将附近那群矫揉造作的儿郎看进眼中,看乐子一般将目光转向阿姊,笑嘻嘻道:“阿姊又引来那么多郎君,可阿姊每次都不理,让人家碎着一颗心回去,阿姊当真是心如磐石。”
令檀虽年纪小小,但倒是比她这个阿姊要会可怜那些小郎君,令仪只觉得好笑。
点了点阿妹的脑袋,令仪轻嗔道:“就你会心疼人,但凡你试过一次你就知道这事多麻烦了。”
令仪犹记得,刚及笄那一年,她也不是没有心软过,因着不想太伤那些小郎君的面子,也曾给过他们几分好颜色,但后来便得到了教训。
因着那几分好颜色,就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隔三岔五地便缠上来,甚至追到她家门口,令她满心尴尬。
许是仗着她的未婚郎婿不在洛阳,远在西北边陲,所以他们行事也大胆些。
自那以后,令仪便让自己再冷淡些,就算不是看在自己已经有了婚约的份上,自己对那些儿郎也没有旁的意思,还是干脆点为好。
令檀闻言,也想起了几年前那些小郎君上门痴缠的事,嘿嘿一笑,也不说话了。
阿嫂谢妙言一边给女儿剥橙,一边笑吟吟搭话道:“依我看,大妹妹也不必全往外推,挑挑看有没有喜欢的也不是不行。”
虽然谢妙言夜半也被夫君告知了些猜测,但那也仅是猜测,还没有被证实。
谢妙言想,若是能留在洛阳,大妹妹就不用回到清河老家挑选郎婿了。
都城虽说不是个顶个的好,但胜在人多,家世也不错,相比于清河,自然是更好些。
以前大妹妹碍着与燕氏五郎的婚约,整个洛阳城自然是不能再挑挑拣拣,如今倒是有了些可能。
荀夫人也在一旁附和,除了什么都不懂的小侄儿,都在打趣令仪。
随着时间推移,洛水边扎满了行帐,放眼望去,尽是一簇簇云朵。
崔家的行帐也收拾完毕,令仪刚从席上起身,便察觉到周遭的骚动,众人也都伸头张望着,令仪也跟着看过去。
金吾卫一入眼,令仪便知是什么人了。
是特地姗姗来迟,压轴登场的元宁帝。
姿态亲民的帝王坐在无遮挡的步辇上,笑容亲和地对着所有来洛水踏春的臣民微笑,所有人只要一擡头,便能毫无遮挡地看见天子的容颜。
这无疑是一种拉近君王与臣民之间关系的手段,极易获得人们的好感,尤其是君王热情主动地来参与洛阳最为传统盛大的上巳节,这大大拉近了两者之间的距离。
帝王的步辇两侧,是策马护卫在一旁的诸位亲王众臣,皇后与公主便乘着后面的犊车,再然后便是紧随在后的宫人,在金吾卫的簇拥下,缓缓朝着视野最好的中部区域来。
尊贵如皇族,虽然人没来,但早就给自己占据了最好的位置,行帐也是早早支了起来,是全场最阔绰的一个。
除了见过的齐王燕钰和韩王燕锦,还有三个眼生的皇子,无人皆伴在元宁帝身侧,姿态肃然规整。
尤其是燕钰,此刻完全没了她印象里的放肆,虽然看着还是难免有张扬。
令仪本以为他这份沉稳能一直维持着,但纯属是她想多了。
只是出神了片刻,再回神,便对上了一双扑闪扑闪的眼眸。
很大,很圆,散发着灼灼的亮光,精准地锁在令仪身上,令仪顿时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感。
他笑成那般,不会以为是自己偷看他吧?
刚升起这个荒谬的念头,就看见燕钰抡起手臂朝着她这边挥手,一双眼眸亮灿灿的,颇有种下一刻便要大声呼喊她了。直觉告诉令仪,这厮就是在对着她。
生怕他下一刻真会喊她一句,令仪飞快扭头,钻进了自家行帐,逃之夭夭。
令仪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种儿郎,她根本接不住对方的招式,只能先躲躲。
骏马上,刚招完手的燕钰看见女郎头也不回地走了,笑意僵在脸上,情绪倏地萎靡下来。
她不太喜欢自己,他早该有这个心理准备才是。
又朝着女郎消失的方向瞥了一眼,燕钰悻悻收回目光,脑中思索着今日该如何同人说上话。
至少得过去将他先前做的牛屎一样的烂事说清楚,让人少厌他些才是。
恋恋不舍地随着阿父的仪仗离开,到了自家那个仿佛能容纳一个千人部曲的行帐。
元宁帝下辇的时候,田樊本欲扶着下来,步子刚迈开,就被人半路截胡了。
看见截胡的人是谁,田樊默默退下了。
元宁帝看着舔着脸过来献殷勤的小儿子,挑了挑眉诧异道:“呦,难能见你小子在我跟前当牛做马的,有事求你老子?”
燕钰讨好笑笑,也不遮掩自己这点小心思,嘿嘿笑道:“阿父就是英明睿智,一下便看穿了儿子的心事。”
上来先拍个马屁总是没错,燕钰姿态十分乖巧。
“说吧,别废话。”
元宁帝大发慈悲地允他开口了。
临到开口,燕钰倒有些扭捏起来了,只听他吞吞吐吐道:“阿父待会能不能将崔家人一同叫来用膳?”
元宁帝笑眯眯看他道:“是叫崔家那小女郎过来吧。”
被说中了心事,燕钰一时间竟也不扭捏了,大方承认道:“阿父英明,我想见她,可她躲着我,我总不能强闯人家的行帐,只能依靠阿父了,阿父可一定要可怜可怜儿子。”
元宁帝多少年没瞧见过小儿子这番姿态了,平日不是笑嘻嘻地顶嘴犯贱,便是又硬又蛮地到处野,这般乖顺讨喜,真是罕见。
还没得到人家好脸呢就这样了,日后怕是被人扇一巴掌都得笑嘻嘻说是自己打蚊子打得。
埋汰归埋汰,元宁帝还是干脆应了。
“知道了,你等着便是。”
君王宴饮,本就会邀臣子共饮,不过是再邀其家眷,这对于元宁帝来说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让常侍田樊宣读了祭祀洛水之神的祭文,又宣读了些身为帝王对家国民生的圣贤之语,元宁帝别了洛水边的百姓,进了行帐。
同时,田樊让一批内侍去请文臣武将,其中一个小内侍动作麻利地往崔家行帐赶去。
当小内侍来崔家行帐传话时,令仪正同前来寻她说悄悄话的郑谙相谈甚欢。
“陛下传召崔公前去行帐一同饮宴。”
崔砚自然不会拒绝这等事,毕竟君王宴饮臣子陪同是常事,理了理衣袍便想过去,但听见小内侍又说了一句话。
“陛下也允崔公家眷一道过去,共享上巳佳节。”
崔砚嘴角的笑意颤了颤,只觉陛下当真是有趣,用词更是委婉。
知晓陛下的意思,崔砚也不推脱,对着家人温和道:“既如此,那便随着我一道去拜见陛下吧。”
一家人当着陛下派来的小内侍的面也不好露出什么别的神色,但自心中都嘀咕着自己的小心思。
尤其是令仪,险些压不住神色的恍惚,心里多少有些不想去。
去了陛下的行帐,难免要见到燕钰那个浪荡子,怕是免不了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隔得那么老远都能过来招她,要是到了同一个行帐中,还不知如何不老实呢。
虽然还不太确定,也不大想承认,但令仪并不迟钝,看出了燕钰对她的那点不一样的心思,只觉得荒唐又棘手。
怎么会这样,她与他可是退过婚的,他都不要颜面的吗?
纳闷着,令仪还是不得不跟着阿父一起往陛下的行帐中走。
也许是因为崔家行帐位置选得偏僻的缘故,等令仪一家人抵达陛下行帐,发现别家基本上都已经落座了。
行帐内的熏香宁心静气,一嗅便知是沉香做的君香。
进入行帐的那一刻,伴着淡淡沉香而来的,仿佛是无数道打量的目光,其中有道最为炽烈,令仪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令仪垂眸敛目,跟着父母规规矩矩拜见陛下与皇后,然后跟在父母身后落座。
只在目光落在皇后面上那一眼时,令仪怔了怔,觉得有些熟悉,回头深想时,忆起了南华寺那日,她无意间扶了位妇人,虽然那日妇人衣着打扮简朴,不如此刻庄重华贵,但令仪还是将两人联系在了一起。
竟是皇后?
带着这一份惊奇,令仪跪坐而下时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然也是不巧,正碰上皇后目光所至,甚至还朝她浅浅一笑,令仪赧然低头,不敢再失礼。
在用饭这一礼节上,除了自家人私下用饭可以合食外,与人宴饮、会客这样的场景,都是分食制,一人一方食案,跪坐而食。
也不知是巧了还是特地安排的,令仪的位置,只要一擡头就能看见某个人笑容灿烂的脸。
令仪假装瞧不见他,就算擡起头,也四处游移着,丝毫不敢同他对上。
上首处,帝后二人将这对小儿女的隐晦动作瞧在眼里,对视了一眼,纷纷在心中叹气。
尤其是元宁帝,看见儿子这副不值钱的模样,当下就隐晦地瞪了燕钰一眼,让他规矩些,再将人家女郎吓坏了。
自打那崔家娘子一进来,元宁帝便知道这个竖子为何这般没出息了。
洛阳贵女如云,元宁帝在这洛水也见了不少,但这个崔家娘子一出现,元宁帝便知为何这个小女郎美名满都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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