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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粱梦破(五)(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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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膝上的手捏紧。

他垂下眼,道:“少喝些,怕是会醉的。”

“这酒不如何醉人,多喝些无碍。”她说。

姑姑也笑说。

“喝醉了大不了倒头就睡,一年,也就只有这一个除夕。”

话是这般讲,但等酒足饭饱。

她却趴在桌上,好似睡了过去。

碗中还有半数残酒。

她的酒量,并不如她口中所言的,从前那般厉害了。

但她并没有彻底醉过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要往另一个屋t走。

小院里,除去后来搭建的厨房和茅厕,一共两个屋。

他与卫若住一个,她则与姑姑和卫锦挤在另一个。

卫锦在茅厕里叫唤地哭:“娘,娘!”,是裤带子缠住了,扯不开。

卫若只得跑回来,叫姑姑进去帮忙。

门外有一只黄狗,摇动尾巴来吠,是请卫若去念书信的。

狗是一个老婆婆养的,住的不远,隔着四户人家,曾教过三叔母和姑姑许多事。

譬如做酸菜、晒萝卜干、做腌鱼虾蟹,再是家中的石榴红了,会专门送过来。

“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老婆婆常与他们说,在听闻三叔为国战死北疆的事后。

有时,他从她的门口经过,会得到一张刚烙好的热饼,或是一个馒头。

“多吃些,才有力气,和傅总兵把海寇赶出我们大燕的疆土。”

老婆婆笑眯眯道。

附近住着的,这般良善的人,还有很多。

两个月前,老婆婆托人送出的家书,给在外为人做碑谋生的儿子。

在今早终于收到回信,原是送信人落下了,赶送过来。她喜地在夜雪中,叫院外的大黄狗,去把会识字的卫家小儿叫来。

卫若去给老婆婆看信了。

卫朝回神,见身边的人摇晃身子,险些摔了,他忙搀扶住她的手臂。

她的手很瘦,恍若只剩一根骨头。

“你说不会醉,如今醉了吗?”

比他们在桌的其他人,喝的都多。

他扶她出门,朝另个屋,慢走过去。

“真的,我以前喝……这么多时,都不会醉。兴许……兴许是太久没喝了,才会有一点点醉。”

“上回醉,还是和你……你三叔喝酒呢。他一个人喝闷酒,连饭都……不肯吃。”

两个屋比邻,她很快跨入昏暗中。

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直至他点灯时,她脱出他的手,挪躺到床上。

“他那个人,难哄得很。”

他蓦地僵硬住。

她侧枕在床,单手垫在脸腮下,望着挑灯的他,忽而轻声道:“你和你三叔,侧脸很有些像。”

尤其是眉弓和鼻梁。

才说完,她兀自笑了笑。

他很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一直到耳畔,传来轻微匀缓的呼吸声,她已经睡着了。

闭阖双眸,沉静地安睡。

他缓慢地走了过去,仅仅三步的距离,便到了她的面前。

隔了好一会儿,他蹲下身,伸出了手。

微弱的灯焰晃动,他的手一寸寸地接近,她已有几丝细纹的的脸,在即将覆盖上去,触及那片柔软时。

陡然地,一个暗红的旧物映入眼帘,是那个平安符。

他的动作顿住。

“三嫂,你睡了?”

身后,是姑姑的推门声。

还有卫锦的叠声不满。

“娘,姑姑骂我!”

“我哪里骂你了,是在教你,做事不要慌。连解个裤带子,都能错了。”

卫朝慌张直起腰,转身快步出去。

迎面对上姑姑不悦的目光,他抿唇镇静道:“三叔母醉地睡过去,我去端热水来,姑姑帮她洗脸和擦脚,好睡得舒服。”

“去吧,再煮碗醒酒汤来。”

姑姑对他吩咐,去床前给她脱鞋盖被。

卫锦也奔了过去,趴在床沿望她。

“娘,你睡了?”

“别吵你三叔母睡觉。”

是姑姑对卫锦说的。

他应道:“是。”

低头走出门,走进兴起的寒风中,隐约地,如米粒大的雪又在落了。

直走进厨房,他先把醒酒汤煮上,再拿瓜瓢舀热水。

瓢放下时,白色的雾汽快将他淹没。

倏然擡手,他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

夜深阒静,一个屋中,一张床上。

卫若问他:“哥,你脸怎么红了,像是被打了?”

他道:“哪有,喝多了酒,有些上脸。”

“睡吧。”

卫若道:“嗯。”

卫朝背过了身,听到隔壁的动静,正消沉在细弱的风声中。

她们都睡着了。

他闭上眼。

想起了从前,三叔带他玩乐的欢快日子;也想起了后来,三叔教授他那些行军战法时,严肃的神情。

*

卫朝不曾料想,那是三叔母与他们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了。

在他身上的伤疤与日增多,战功得到朝廷认可之后,又有许执和洛平的运作,那封请旨赦免卫家众人流放之身,返回京城的折子,得到了光熙帝的批准。

其实各人心知肚明,不过是他在峡州抗敌,而其他卫家人,作为人质被看押在京城。

如同神瑞帝在时,卫家子嗣男丁,无故不得离京。

姑姑、卫若很高兴。

便连痴傻许多年的卫锦,听到回京时,耳朵动了动,马上喊道:“要回京城!要回京城!”

三叔母也要跟随一同回京,帮衬安置府宅等杂事。那么多年过去,物是人非,是有许多事要忙的。

傅元晋已经允许。

离去前的那些日,一直在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

他们来时两手空空,住进了同样空空如也的小院。

甚至比不上公府尚在时,他们各人的一间屋子大。

还漏水进虫,这些年过去,缝缝补补,这里添块砖石,那里加片青瓦。

这些年,便是这样住了过来。

屋子里,捡了谁家不要的、还有从集市上买的便宜货。

桌子、椅凳、装咸菜的陶缸。还有一个大肚的破罐子,只能装一半的水。

有时,三叔母和姑姑会从外采把野花回来,大多是淡黄的,混着几根野草,插在罐子中。

是好看的,生机勃勃地韧性一般。

但他不喜欢那些花草。

他拼命争取军功,是为了让他们再过上当年的日子,闲适清静的屋中,该按着各人的喜好,任意布置。

不论是玉瓶金器,明瓦琉璃,都不用再去烦心背后的价钱。

就连窗台的几上,也该摆上名贵鲜艳的盆花。

但现今的他,还不行。

可是他,正如三叔母的期盼,迟早有一日,会实现对他们的承诺。

天光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几度转换,快步入了初秋。

“我与他们先回京,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要照顾好自己。忙时也别忘了吃饭,饿多了,怕是身体有病。”

三叔母反复对他叮嘱道。

他看着她宁和温柔的脸,点头道。

“我都知道的,您也要照顾好自己,别忘记吃药了。”

有时夜里,她会咳嗽,咳得厉害时,一连好几声。

“好,我会记得。”

她笑道。

她的一双琥珀色眼眸,落在他的身上,长久地,没有声息。

然后忽然道:“阿朝,我给你洗个头吧。”

他匆匆忙忙地从军营回来,只有一日的功夫,可以送他们。

整日忙于战事和操练,头发好些日没洗了,是没空。

他摇头道:“不用,我自己洗。”

但他的拒绝,并没有得到允准。

她又一次说:“我们都走了,你怕是更没空管自己。”

于是,在她沉静的目光中,他缓缓低下了头。

但是,是他自己动手洗发。

太脏了,满是汗水和灰尘。兴许还有昨日外出偷袭,残留的砍杀敌人时溅跳的血。

在井边,他解开发冠,蹲身垂头,一遍遍地抓揉头发,用皂角水冲洗。

她站在他的背后,从井旁的木桶中,拿木勺子,一次次地舀水,弯腰给他冲净头上的污秽。

身后,是姑姑和卫若,正在做饭。

卫锦去和临近的几个孩子告别去了。这些年,他们玩得很好。

洗好头,他坐在小凳子上,曲起膝盖。

她仍站在他的背后,拿帕子给他绞干发上的水。

不时地,她手上的茧子和伤痕,蹭过他鬓角的皮肤,轻微刺痒。

一阵微凉风过,茂盛碧绿的槐树树冠,沙沙地响动。

动荡风声中,他的面前递来一个秋香色的锦囊,样式简单。

“阿朝,我走了后,若是傅元晋对你不利,针对你,便打开它。”

“希望能帮上你。”

他接过锦囊的手一顿,回头看她,问道。

“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她只是淡笑了下,转过脚步,道:“走吧,你姑姑和阿若做好饭了。”

随清风飘来的,是分离前的最后一顿饭。

……

分离,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卫朝一直这般认为,但他没有料到,那是最后一次相会。

在城墙上,他目送载着他们的两辆马车,往极远的北方归去。

他们走时,不过带些衣裳,和一些实在舍不得丢弃、又有用的小物件,怕太多的东西,会拖累马车行程。

他也很想很想回去,想跟他们一起走。

回去那个被毁的家中,想回去看望爹娘,给他们上一炷香。

但在马车即将消失在尽头,姗姗来迟的傅元t晋,来到他的身侧时。

卫朝不过行礼,在对方的毫无反应中转身。

走下城墙,翻身上马,逆风往军营奔去。

为了他们更好地在京生活,他必须要得到光熙帝,曾经与太子党作对的六皇子,更多的信任。

而军功,是提升官职,最便捷的道路。

如同当年的三叔。

他想与三叔比肩而站。

但他知道,他永远都比不上三叔。

永远。

……

尤其在看到那些被风雨侵蚀,皱巴不堪的泛黄书信时。

即便那时,动作再快地用布吸水,拿火烘烤,还是大半模糊不清了。

姑姑将那些糊涂了,却看过后记住的信,从口中尽力复述,让卫若一笔一画地书写下来。

在三叔故去的十余年后。

在那棵年满百岁的梨花树,被雷击毁倒下,压塌破空苑的主屋墙壁之后。

他怔怔地,一页一页地,慢到极点地,翻看那些书信。

是三叔写给她的。

全都是。

他的手指在发颤,竭力稳住酸楚的声音,问道:“她知道三叔……写的这些信吗?”

姑姑以手捂面,泪水从指缝流出。

“不知道,她不知道。”

是啊,若是能早些发现这些信,一定会给三叔母看。让她得知三叔,曾经也喜欢她。

他与姑姑一样,都以为祖母弥留之际的所言,皆是假话。

却原来是真的。

那么,当年的那个上元夜晚。

他在大雪和烟火下,所目睹的那一幕,当时,三叔是怎样的心情?

那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

也什么都看不懂。

因三叔始终平静,还笑与他说话。

……

他转过身,看向地上摆放的几大箱子金银钱财。是她病故前,对卫若的嘱托。

“阿若,你把我的棺材送回津州后,埋在我爹娘身边。那处山地,柳伯和蓉娘都不在了,大抵很多年未有人打理了,荒草长得很高,我梦里见到的。麻烦你为我爹娘打理墓碑前的荒草,然后点把香、烧些纸。”

“还有一桩事,我要跟你说。我家宅子,西面堂屋,地砖下边,埋了些金银,从前我爹娘给我留的。但现今,我恐怕无用了。”

她苍白虚弱的脸上,已是摧枯拉朽地衰败。

“你带信得过的两个人,去把它们都挖出来,带回京城,拿去给阿朝打通官场。他不在京,这些事你就要帮着。但那些钱,定然是不够的。”

“另外,不能总让许执和洛平帮衬,各人有各自的日子要过。”

她的嘱托很多,也说地很慢。

直到累地睡了过去。

那个夜晚,卫若听到了三叔母在梦中,一声接一声的哭唤:“娘。”

声极低,但泪水浸湿了枕头。

卫朝默站着,听姑姑和卫若,描述半年多前,三叔母离世前的场景。

仰头看向窗外,灰色的高空。

半晌过去,他的眼角流下泪。

接连不断地,最后悲恸大哭。

*

倘若不是傅元晋得知了三叔母病去的消息,趁着述职的机会上京,卫朝不会知道三叔母,早已不在人世。

请旨归京,昼夜奔驰回来的第三日。

他于卫家祠堂,请道士和尚入府,奉三叔母入卫氏族谱,并设灵牌,与三叔同置。

并对姑姑和卫若、痴病痊愈的卫锦道,既遵三叔母遗言,那么京城和津州两处都需打点。同时,卫家后人也绝不能忘此恩情,及过去屈辱。

*

是卫家对不起三叔母。

但傅元晋没有资格来质问他们,更没有资格辱骂三叔!

“是你们害死了她!”

“哈哈,她回家也好,你三叔算什么东西,配得上她吗!啊,我问你,他配得上吗?”

配不配得上,还轮不到傅元晋这条狗狂吠!

“你算个什么东西,我三叔配不上,你更配不上!”

卫朝感觉身上的血都在倒流,手指紧捏地咯咯作响,上前两步,一拳砸在了傅元晋的脸上。

但在一瞬之间,对方的拳头也挥了过来,侵至他的额xue。

狠戾地一击,头晕目眩。

“我配不上?我告诉你卫朝,若非有她在,你们这群姓卫的,我早就弄死你们!”

衣襟被紧攥住,卫朝对上一双通红的双眼。

热血从鼻下流出,他擡起手背擦去,制住扯着自己的那只手,冷笑地嘲弄:“我三叔母一句话没给你留,你便恼羞成怒地在这里辱人,是当我卫家的人都死绝了!”

卫朝扬拳,用尽气力,猛地又砸向了傅元晋的脸。

傅元晋铁青脸色地侧身闪过,擡起右手手腕,袭向他的下颌。

“你娘的!”

……

厮打互殴,伴随辱骂。

最终,两人鼻青脸肿,鲜血直流,被赶过来的洛平,还有傅元晋的几个亲随费力拉开,才算结束。

夜至深更,世间的吵闹停止了。

卫朝一个人,满身疼痛地,跪在了那两座牌位前。也跪在了卫家的列祖列宗面前。

是为赎罪。

*

在与她分别的一年多后,离开京城,再返峡州前,卫朝打开了那个锦囊。

一炷香后,他烧掉了那个油纸包裹的秘密。

他应该想明白了,三叔母双手手心上的刀伤,是为何而来。

在他从战事中抽身,回去小院看望姑姑、卫若卫锦时,还有她时,那两道伤疤已经结痂了。

她不肯说如何受的伤。

但他知道,定然是傅元晋伤的她。

而当时的傅元晋,竟然想要娶她。

一个疯子,神经异样。

如今,竟还在招魂,妄想见到她。

卫朝并不相信世上,有这般的诡事。

倘若真有,她那样好的人,应当早已转世,过上好日子了。

不要再如这世,历经苦难。

但他也不想傅元晋去打扰她。

现在,只能等此次皇帝的寿宴,傅元晋上京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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