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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粱梦破(五)(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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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粱梦破(五)

那是一条绵延无尽,通向未知的道路。

自流放的荒芜途中,病重的祖母紧掐住他的手,让他唤出那声“三叔母”开始,此后前行的路上,她便一直陪同在他身边。

哪怕荆棘刺伤,鲜血淋漓。

她从来都是温柔地抚着他的头,浅笑说:“阿朝,别害怕,还有我在。”

原以为历经十年的苦难,终于通往光明,快要得见曙光时,她却已经不在了。

只让姑姑对他嘱咐:“阿朝,卫家以后就要靠你了,你照顾好自己。”

仅此而已。

连她逝去的消息,也不让姑姑传回峡州,让他得知。

她不想忙碌战事的他为难,回京奔丧。怕朝廷对身为卫家人的他,有所争议。

卫朝知道。

而她是何时病得那样严重,以至于一回京,身体发病,急转直下。

不过短短半年,便与世长辞了。

他同样知道。

起初的操劳,沐雨经霜。

整日在冰凉的河水中浣衣,腰都直不起来,后来遗留了腰椎骨凸出的病症;夜里回到那个狭小潮热的屋子,还要点灯熬油的缝补衣裳。

飞蛾绕灯飞舞,不时咬人的蚊虫嗡嗡。

她在灯下,一壁狠拍去腿上的花白蚊子,一壁快速地飞针走线,对他们笑说:“慢慢来,总会好起来的。”

尽管几人的肚子咕咕叫着,饿得发昏。

却在听到她自信的话,和看到她的笑容时,也对将来生出希望。

他也相信,一切会慢慢变好的。

直到那一天,他看着她梳妆打扮、换上新衣裙,走进了总兵府。

犹如走进恶兽的口中,每次出来,被剥去了一层皮肉,还在缥缈地笑,对他说:“阿朝,我没事。”

但她所谓的没事,不过是为了宽慰得到庇护的他们。

他只有在傅元晋的身边,忍辱负重地咬紧牙,杀更多的海寇,好似才能弥补她做出的牺牲,让她不用再去找傅元晋了。

他会让她,也让姑姑、卫锦卫若,再过上曾经在京的日子。

而非一个铜钱,掰成两半来用,拮据地苛刻。

她有一个小盒子,是樟木做的。

里面装着她和姑姑另外做针线活,或是编织花绳,拿去卖得到的银钱。以及卫若帮人抄书,得到的碎银。

傅元晋给她的那些首饰和银钱,她极少动用,除非是用处大的地方。

至于买些米面粗布,都是用樟木方盒中,他们自己的钱。

日复一日的精打细算,她仍会在中秋或是过年时,买小袋子饴糖。

这样阖家团聚的日子,傅元晋要回傅府过节,她不用去陪那个人。

一人口中塞一颗,她自己也吃一颗,甜得咳嗽了一声,继而道:“过节呐,就该吃糖高兴些。”

卫锦将糖咬得咯嘣脆响,欢喜地直点头。

“对,娘亲说的对!”

“娘,我还要吃糖!”

她在他们面前,总是对这万般艰难的人世,怀有祈盼。

倘若不是有一天,他从沿海县城杀敌回来,得以在两个月的疲惫后,可以歇息两天。

还未踏入院门,便听到了一声低过一声的痛苦呻.吟,是她的。

他快步冲进去,门被推开的那瞬间,浓重的血腥味扑面涌来。

她乌发尽散,脸色惨白如纸地,正在地上翻滚。

身.下,是被血染红的粗布裙子,和一地蜿蜒挣扎的血迹。

“三叔母!”

他脑子空白一片,急去抱她。

双膝跌跪在地,把浑身浸透了血和汗的她,手臂不敢用力地,轻轻搂在怀中。

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满面是泪,疼地唇瓣直抖。

“阿朝,疼……”

便是那一天,狂跑去找大夫回来后,他得知她喝下了绝子汤。

那样一副歹毒凶险的药汤下去,以至生出宫寒恶症。

她彻底亏损了身子。

周围是从田里农忙回来,姑姑和卫若急切问询大夫的声音,还有卫锦的哭声。

他一语不发地站在床畔,望着睡去的她,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

背过身去,他又投入那永无止境的杀伐厮斗中。

一刀又一刀地砍在海寇的身上,割下无数双敌人的耳,恭敬地呈到总兵傅元晋的案前。

纵使傅元晋从未记下一笔他的战功。

好似就是从那年的冬天起,她愈发畏寒。

也在那年,光熙七年的腊月底,她给许执写了那封信。

*

镇国公府尚在,卫家兴盛时。

卫朝对三叔母的印象,是一个相貌极其好看、性子柔顺,来公府寄住的女人。

偶尔在园子里遇见,会给他一支糖葫芦,或是其他什么吃的。

皆是她与那个穷进士出去玩时,买的小吃。

当时,他并记不得那个进士的名字。

咬着酸甜的山楂果,他从练武场回到书房念书。

身为卫家的嫡长孙,他每日都要读书练武,从早到晚,并无多少空闲的时候。

尤其爹娘去后,整个偌大的公府,倚靠三叔在北疆打仗撑立,祖母对他更为严苛,想他快些成长起来,为三叔分解压力。同时,也是因公侯的爵位,落在了他的头上。

依照三叔当时的战功,该从祖父那里继承爵位。

但三叔对他说:“阿朝,爵位本是你父亲的,自然该给你。你不用想太多,我是你三叔,会护着你,等你长大,有足够能力了,我会把卫家军也交给你。”

三叔拍着他的肩膀,道。

“好了,若是你哪处兵法上不懂的,趁我在家中,你快来问我。至于读书上的事,去问你二叔,那些他懂的多。”

三叔常年不在家,驻守在北疆。

尽管和从前不大一样,不再爱笑,但还是一般的亲切。

在三叔收回手,背过身去时,卫朝注意到他满是伤痕的手心。

而那一年的上元夜晚,他亲眼所见那只手,紧捏地指骨苍白,青筋毕露,将那些伤都包裹起来。

游玩灯会,三叔让亲卫护着他们去玩,自己则和官员进了酒楼说事。

和姑姑、卫锦卫若他们,兴致寥寥地逛了一圈,便打道回府。

但他不小心掉落了一个荷包,回到院子才发觉,慌张寻了一圈,从园子到马车,都没有找到。

恐是游玩时遗落。

夜晚人多,怕是找不回来了。丫鬟仆妇纷纷劝说。

但那个荷包是娘做给他的,今夜还特地戴出去玩。

悔恨之余,他一定要找回来。

让两个小厮跟着一道出门去找。

熙熙攘攘的喧闹欢声中,从这条街,找到那条街,穿梭人群,却一直未寻到荷包的踪影。

最终不得不沮丧地回去,又顺沿回去的路,最后找一遍。

纵使是坐马车回府的,但兴许落在路上了呢。

雪花纷落,北风如刃。

他弯腰低头,提盏灯笼,在一隅的昏黄光中,四处搜索。

头顶高空天穹,五彩的焰火砰砰地炸响。

直搜至一处街角拐口,身后的小厮忽地凑过来,道:“前面那人,好似是三爷。”

他擡头看过去,果然是三叔。

大雪之中,一个人,正侧着脸,怔望对面晦暗的高墙之下,从墙内延伸而出的树梢下,影绰地站了两个人。

刚要奔过去叫人,却见三叔朝后连退了两步,退至墙根底下。

再也看不清神情了。

绚烂璀璨的烟花中,光影时隐时现。

三叔的目光,一直在看远处,那两个紧贴的人。

那时,他莫名地,竟然t不想去叫三叔了。

跟两个小厮,也退到黑暗中。

直到那两个人分别,一人背身离去;一人提盏绿琉璃灯,揪着粉色裙摆,欢快地蹦跳上台阶,走进了公府的侧门。

整条街道,随同湮灭的烟火沉入寂静。

“阿朝,你在这里做什么?”

三叔还是发现了他,走过来问道。

声音很平静。

“三叔。”

他有些忐忑地低下头,道:“我掉了娘给我做的荷包,想找找看。”

“找到了吗?”

“没有。”

“那我去叫些人,帮着一块找。”

“三叔,不用了,我找过很多地方了,没找到。”

“哦。”

三叔侧过身,道:“那回去吧。”

“好。”

他跟着三叔的脚步,走在旁边。

“今晚玩得高兴吗?姑姑带你们去了哪里玩?买了什么没有?”

三叔在问他了,也伸手,把他头上和肩膀的雪花扫去。

“嗯。去了崇福坊那边,看了几个杂耍和皮影戏……”

他回答三叔。

看到三叔的身上落了一层,比他身上还厚的雪。

……

过完年,在暮春三月时,终于从京城传来了许执的回信。

已经坐上刑部尚书位置的许执,答应了帮助他的仕途。

卫朝看见三叔母将那封单薄的信纸,紧贴在胸口,笑着笑着流下一行泪来。

擡袖擦干眼泪,转头对他们道:“他答应了帮我们,很快就会好的。”

不过两个月,他的任职令很快下来,是巡守的游击将军。并无特定等级,却有了一定的俸禄,军功也能记录在册。

傅元晋大怒。

那一晚三叔母回来,纤弱的脖颈处,多了鲜明的掐痕。

以及被咬破的伤口,青紫地斑驳。

但她还在笑着宽慰他们。

“我没事。”

起初流放至峡州时,她总是会哭的,但渐渐地,她不再在他们面前流泪了。

他走出门时,一拳砸在了院口的那棵老槐树树干上。

疼痛蔓延,手背破皮流血。

也仅仅流了几丝血,如何比得上她承受的那些。

他没办法去置喙三叔母为他们做的这一切。

纵使三叔母不曾对他说过什么重话。

只在每次深夜,他回到这个避雨之处,姑姑和卫若去给他做饭,她则为他缝补破洞的衣裳,让他在外也要照顾好自己。

再是与他聊天。

“你别太闷了,和你三叔一样。他从前什么话都不愿意说,总是一个人闷在心里。”

他便挑拣些轻松的话,和她说。

一盏豆大的灯火下。

他看她垂低笑眼缝衣,心里明白,若是在如此多的牺牲后,他还不能让卫家翻身,便是辜负了她。

也唯有让卫家重回过往,才能让她脱离泥沼。

天未亮,除去卫锦还睡着,他们送他出门。

站在门口,对他道:“保护好自己。”

他点头,对她,对姑姑,对卫若,道:“我知道,你们回去吧。”

但每一回,他们都站在那棵槐树底下,目送他的远去,直至他再看不见他们的丁点影子。

他穿过长街小巷,看见了许多户简陋的门口,也有这样的送别。

殷殷期盼中,是担忧和恐惧。

或是流放充军的官员,或是当地驻扎的士兵。

每次的上场杀敌,深入敌营,他都要告诫自己,一定要护住自己的命。

三叔母、姑姑、卫锦卫若,他们还要他活着回去。

每一次战争的劫后余生,都是喜悦和庆幸。

一个月后,他擦净手上的那些血污,怀揣那份微薄的俸禄,走过遥远的长路,回到了那个仅有两处屋舍的小院。

把那几两的银子,都交给了三叔母保管。

她愣住。

“你自己拿着就好了,不用给我。”

他摇头道:“我没有什么需要花费的地方,您拿着。若是家中有要花的地方,您可以支使。”

从前,刚至峡州时,他们身无分文。

为了卫若的药钱,她甚至想过绞断那头浓密顺滑的乌发去卖钱,姑姑也跟着要断发。

就在那时,傅元晋派人送来了药和几两银子。

他执意给她,她最后接了过去。

但在第二日大早,阴沉天色下,他要离开时。

她还是把二两银子放进了他的手中,笑道。

“你拿着去花,一个月在外头,总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他又一次离开了那个小院,也离她越来越远。

他不必担心家中,她会照料好,不让他有后顾之忧。

“记得平安回来!”

她突然喊道。

“知道!”

他回首,朝她挥手道。

也朝姑姑和卫若说。

那一声的喊,惊动其他相邻院子里的离别。

“你要平安归来啊。”

“别死在外头,留老娘照顾你一家子人,听到没有?”

“儿啊,照顾好自己,一定要回来啊。”

……

又一年的雪花飘落,他们已经流放至峡州第八年了。

这一年,手里存了银子,有他给的俸禄,也有她和姑姑卫若他们,一起做活攒下的散碎。

租下附近的两块田地,一块种稻谷,留出小片地,另栽糯米;另外一块田地,则种了菜。

除夕将近,去地里采摘了菜。

又外出采买一叠红纸、两只猪腿、一扇排骨、十几个果子、几油纸包的酥糖……还有一小盒炮仗,是卫锦要玩的。

秋收的糯米,被她和姑姑一起酿成了米酒。

院子后边,姑姑一直养着的鸡鸭,也肥了。

卫若用红纸写了对联,在细雪下,往院门刷着糨糊,把红联往上张贴。还有桃符门神。

卫锦跟在弟弟的身边,嘴里塞满果子,含糊不清地直嚷嚷:“歪了歪了!”

将视线从大开的厨房门外收回,继续择菜。

没有战事,他得以与他们一起过年。

听着她和姑姑笑说。

“这扇排骨,我给人砍价,少了十个铜板呢。”

“你放着,我来洗!”

他蹲着身,仰见她要去洗排骨,忙把手里的青菜放下,慌忙道。

她的手,不要再碰冷水了。

起身去把那扇排骨拿来,放进地上的盆中。

“你去把糕蒸了吧。”

是他太过着急了,正炒菜的姑姑笑着训斥道:“卫朝,你没大没小,在指挥谁做事呢?”

她也跟着弯眸笑了。

“行了,我知道,你快去把肉洗了,好炖上煮汤。”

他一时默地无言以对。

把那副猪心的下水一同放进盆中,转身端盆往外边走,去井边洗肉。

背对厨房,在渐弱的风雪声中,聆听来自四方的鞭炮声。

他低头,仔细地清洗着猪心和排骨。

除去痴傻的卫锦,他、姑姑、卫若,在卫家倒塌,他们流放至峡州后,并不想过任何的节日。

每每听到那些欢乐声,都沉默地坐在桌上,囫囵地吃过几口饭,用凉水洗漱后,便睡去了。

第一年的除夕,便是如此。

到了第二年,她说要过节。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节日也是要过的。过了节,我们才能越来越好。”

她转头,笑问卫锦。

“阿锦,要不要过除夕,有糖吃哦。”

卫锦自然举起双手赞成。

“要!娘,我要吃糖!”

从此之后,每至除夕,他们都会一起度过了。逐渐地,也过起端午、中秋、重阳、腊八……

一起包粽子做香缨带,一起做咸甜的月团饼,一起佩插茱萸、祭拜先祖……

苦涩的日子,是需要一些甜去填补的。

卫朝望着陶黄粗碗中,微浊的糯米酒时,如此想。

他笑着,与她、与姑姑、与卫若,与卫锦,都碰了一碗。

五只碗相碰,酒水荡漾。

而后,各人一饮而尽。

方桌上,摆放了这一年的年夜饭。

门窗之外,是停歇的雪,只余风声呼啸。

他们连饮三碗,又夹菜吃饭。

犒劳为了过年忙碌一天,早已饥肠辘辘的五脏庙。

比平日吃饭要慢,说的话愈多。

谁人的脸上,都是笑的。

就像她说过的,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他擡眼,看到她的颊畔,红云正在爬升。

她又喝了一碗糯米酒。

仿若不知醉意。

舌尖在嘴里绕了绕,甘甜清冽的酒味犹在,他开口道:“三叔母。”

又迟迟没有继续。

她一双莹亮的明眸望向他,笑问道:“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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