措金刀(1/2)
措金刀
雨小了很多,风也一时消停,整个院外唯有潮润,混着土腥味。
“黄孟诊断不错,但夫人的心神也不稳,近日可有愁思?最好多去疏通,先前我所开的那副养神药膳,已改过其中几味药,给夫人吃段日子,再瞧效用。”
“另外。”
郑丑想到片刻前的诊脉,心存些许疑惑,还是瞄向一旁留神记听的人,直言不讳道:“你们该节制房事。虽说你们年纪轻,但阴.阳.交.合太过频繁,难免亏损。不若我给你开剂药,降降火气。”
冷不防这番话入耳,卫陵默低了头,捏紧手道:“不必。”
再问几句父亲的身体,怕是这个月,双眼会彻底失明。
自两年前,郑丑一直在为国公治伤,国公倒是配合用药,但时至今日,他已是尽力而为。
不禁叹口气,道:“公爷的眼睛保不住,现今更要注重身体,那一身旧伤痼疾发作起来,并非好受。”
大夫非神明,不过助病者缓解病痛,拖延亡期。
人,终逃不过一死。
至于养身的法子,他已教给黄孟,方便其为国公看病。其余的,他也无能为力。
卫陵的气息沉重了些,沉默半晌,道:“我明白了。”
转见小厮送郑丑离去,擡眸眺望灰蒙的远处,雨雾中树木掩映的亭台楼阁,这座由父亲心血修筑的阔绰府邸。
看了一会儿后,他转过身,走进寂静的内室。
帐内的床上,她已然睡过去。
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乌黑微卷的长发散在身后的枕上,脸色仍然苍白,微张的唇在轻缓地呼吸。
他坐了下来,在床畔的一张圆凳上,而后看着她。
目光不曾偏转地落在她的脸上,等至青坠轻手轻脚地,端着熬煮好的药膳走了进来,放在他一边的小几上,又走了出去,去把饭菜拿进来。
这个时辰,是平日用晚膳的时刻,且郑大夫说吃完药,要吃些饭食。
苦郁浓重的药味飘散开来,卫陵轻声唤她。
“曦珠,曦珠……”
过了须臾,曦珠从困倦中,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望着他模糊的影子,嘟囔一声:“做什么。”
她好困,怎么会那么困。
好似如何都醒不过来。
“该吃药了。”
卫陵见她要埋入被子里,怕药凉了,药效变差,按住要往下缩的她,道:“起来吃完药,再睡。”
曦珠被他压着肩膀,又听他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终于烦闷地醒转。
“你好吵啊。”
“你吃完了,我就不说话了。”
卫陵弯腰,把她扶靠在两个摞起的枕上。接着端过几上的白瓷碗,坐在床沿,捏着瓷勺翻动两下碗中棕黑的药膳,要喂她。
曦珠瞧见碗中的东西,再闻到熟悉的味道,不觉喉中泛出呕欲。
摇了摇头,垂在颊侧的长发跟着晃动。
“我不想吃。好苦啊。”
不吃,也知定然很苦。
卫陵望着一副乖巧模样的她,说出这句话,心中不免泛起疼痛,面上却笑起来,低头哄她道:“那我吃一口,你吃一口。”
她不说话,只是眨着一双澄澈的明眸看他。
看他舀了一勺碗中的药汤,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擡起头,对她笑道:“我吃了,表妹也吃一口吧。”
“哦。”
她应声,眨眼问道:“苦不苦?”
“很苦,但必须得吃了。”
他把一勺药汤,送到她的唇边。
曦珠垂眸,张嘴把那勺中的药喝尽,顿时蹙紧细眉。
太久没吃药了,苦得她残存的困意消失,瞬时醒神想要吐出,但好歹抿紧唇忍住,全咽了下去。
卫陵又舀一勺子,笑道。
“我再吃一口,你也再吃一口。”
等见他真要继续吃,曦珠苦着脸禁不住笑,从他手里接过碗,道:“你都吃完了,我还吃什么。”
她不是小孩子,要他一直哄着。
她自己端起碗,屏住气息,先把那些药膳都吃干净,再一气把里面的药汤都喝完。
把空碗递还给他,仰着脖子靠在枕上缓那股苦劲。
嘴里被塞来一个酸梅子。
曦珠咬吃起来,压过了反涌上来的苦。
等只剩一个核儿含着,青坠恰好送晚膳进来。
往常都是在外厅吃,今日是因她病了,才会在内室用。
她饿得很了。
今早起得本来就晚,昏倒之后,连带早午膳都没吃。
曦珠掀开被子,穿鞋下床。
脚步有些无力,踉跄了下。
“小心些。”
卫陵皱眉,忙扶住她坐在桌前,又去把她的外裳取来,给她披上。
两人坐在一桌,和往常的每个傍晚,在一起用晚膳一样。
她忽然问道:“你突然赶回来,今日局内没事可干吗?”
卫陵答道:“不过去见孟秉贞点个卯,哪里有什么事做。”
想起郑丑的话,手中的筷箸一顿,问她道。
“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恼的事?”
他应该也知道,她心心念念的是何事。
能是什么呢?
曦珠笑了笑,将嘴里的笋吃完,这才压低声音,道:“等公府平安无虞,我们就回去津州。”
不过是回自己的家去,而非在京城。
卫陵抿唇,要把傅元晋留在京城的事告知她。
早在秦令筠死时,他就猜测到傅元晋很可能被留下来。
毕竟只要皇帝还有一口气在,不论那口气能撑多久,总是需要一把刀来杀伐卫家。
与卫家对立的傅家,再合适不过。
便在昨晚,他收到谭复春的消息,皇帝已草拟圣旨,着人为兵部右侍郎,想必现在那道旨意,已被傅元晋领受。
他不可能瞒着她这件事。
此后双方多有接触,甚至纷争见血,她会得知。
同时,这或许会拖延她回家的日子。
在她以为快了的时候。
卫陵不想让她失望,但此时此刻,不得不告诉她,这桩与前世截然不同局势的事。
那时,傅元晋并未留京,在京察之后,很快返回峡州。
但他实在不愿与她提及傅元晋这个名字,秽气至极。
即便如今的傅元晋,与她毫无干系,但他心里仍不舒服。
再三踟蹰,便在他要开口时,门外传来了青坠的禀声。
“三爷,公爷那边来人,唤您过去一趟。”
卫陵住口了。
这个点,该是大哥他们回来,父亲也得知傅元晋被授侍郎的官职,才叫他们过去议事,下一步该如何办。
曦珠看向他,道:“快把饭吃了过去吧,别让公爷他们等急了。”
“嗯。”
他快些吃饭,想到还有黄源府的事要论。
在离开屋前,他对在喝汤的她道:“我不知何时回来,你吃过饭就去床上躺着,困了就睡,别等我。”
若是他回来时,她还没睡,他会告诉她。
*
“如今户部哪里来的银子,去年的亏空都未填满,这年又欠,黄源府那边拨不了更多的钱。这事我去和人提,也不管用,户部又不是我一个人做主,陛下也要批准才行。”
从进了户部做官,卫度便难有清闲的日t子,尤其是年末年初。
这年更甚,苦不堪言其余五部的催促,都想要银子做事。
与此同时,皇帝要建造那两座宫观,皇陵也等着白银填进去,这事可拖不了,眼见皇帝的身体不行。
他忙地焦头烂额,与太子议完皇陵之事,再听说傅元晋留京,忙不叠回到衙署,做完剩下的事务赶回家来。
卫远也才从郊外的三大营巡视回府,湿掉的玄衣都未及更换,便来了父亲的书房。
闻听二弟的话,他一时拧紧眉头。
虽说黄源府的匪患根除不掉,但现在他的岳父驻扎当地,连着两年因年迈多病请辞,皇帝都不允。
当前还不给足军饷,连将士的月俸都发不出,那些拼命搏功的人,会不会尽心抗匪,便是另一回事了。
卫陵坐在交椅上,静默地听着议论。
书房之中,卫度最后道一句:“此事即便要提,我们也不合适,要兵部的人上谏。”
话落,他闭上了嘴。
幽幽灯火中,卫旷阖眼,只感模糊的光影。
沉默须臾后,转向他的大儿子和小儿子,问道:“傅元晋的那个病,你们可有探查清楚了?”
他的人脉,皆已告知三个儿子,但人手,大多给了他们。
卫远道:“他的病该是真的,是头晕眼花之症,才会留在京城。”
卫陵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又一次不由地想到,这与她的症状似乎相似。
论至最末,不过一个等字。
满目的昏暗中,卫旷沉声道:“等他那边会如何反应,这段时日,你们派去的人手,要小心些。至于黄源府,我看不出事,陛下不会着急。”语气带着嘲意。
皇帝忌惮卫家,这个关口,不能轻易冒头。
在书房的门被打开前,他又对三个即将离去的儿子叮嘱道:“你们近些日做事,都给我仔细些,不要留下把柄让人抓住。”
傅家先不急。
当今要等,等就是熬,熬到皇帝驾崩,太子登基。
此间过程,最易怕的是政敌还未消除,自己的人就出了事。
遑论在大燕,武将比不上文官,无战时便闲置在家,显得毫无用处。
卫旷那双浑浊不堪的眼,最后落在了二儿子的身上。
*
卫陵回到破空苑时,是在戌时二刻。
夜已深沉,他进屋时,在妆台上有一盏微弱的纱罩灯,铜镜反射着晕黄的暖光,洒了一室。
她肩披素白的衣坐在桌前,背对着他,手上在摆弄什么。
听到他进来,没有回头。
“怎么不在床上躺着歇息?”
他霎时攒眉,走了过去,问道。
但话音甫落,他看见了她手中的东西,是那包破碎的镯子。
她低着头,在试图把那些大的碎片拼凑起来,还原它本来的模样。
“我不是说了会给你重做?你不丢掉,还弄它们做什么?”
心中莫名地涌出一股火气,但他咬着后槽牙,忍压了下去,只是轻握住她的手腕,平声道。
曦珠擡头看他,有些愧意道:“我知道你会给我重做,可这是你送给我的。纵使碎了,我还是想把它们放进盒子装好。”
但在找出一个漂亮的梅花纹香盒后,还是情不自禁地要试试,把它拼出碎裂前的样子。
她很喜欢这个镯子。
“难道一个破镯子,比不上你的身体!”
头顶乍然落下这样一句厉声,她一下子愣住,随后她的腰被揽抱,他的另一只手臂抄起她的腿弯,把她抱了起来。
他将她整个人兜在怀中,大步走到床前。
弯腰放下她,又抽去她身上的那件外裳,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一气呵成,没有给她反应的时机。
曦珠怔然地看着面容冷峻的他,把她的衣裳拿起挂好,出去叫人送热水来,然后自顾自地从柜中取了亵衣,去湢室沐浴洗漱。
她侧躺在他的枕上,在他的身影从眼前流去时,还在发愣。
愣听哗哗的水响声,没一会,弯眸笑起来。
难得见他生气,但他是担心她的身体。
更何况还是她打碎的镯子。
她闭上眼背过身,挪到自己的枕头上,等他洗好上床来。
等了片刻,水声渐消,随之是穿衣的窸窣。
他的脚步声逐渐清晰,朝她走来,大抵停在灯前,一缕风声,整个屋子陷入昏昧的暗。
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脱鞋的声音。
被子被掀起一角,他睡了进来,带着温热的水汽,把她拥住,下颚轻搭在她的后背。
低声歉说:“我方才不该对你说话大声,是担心你,才会那样子。下次不会了。”
曦珠原想晾一晾他,但早没了脾气,再听他道歉,转身钻入他的怀中,嗓音发闷地委屈。
“我不舒服,你还凶我。”
“没有下次了。”
卫陵吻着她的眉心,再次承诺道。
他该克制住那股嫉妒。
在沐浴时,他不停地告诉自己。
她爱的其实一直是他,并无任何怀疑的地方。
正如现在的她,明白他为何生气,还愿意让他抱着。
蓦地,她清浅的气息隔着一层衣,落在胸前。
“刚才吃饭时,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曦珠瞧出那时他欲言又止,该是有事要与她讲,若非公爷让人来唤,他该出口的。
但是长久地,没有得到回应。
她揪了揪他紧实的腰,昏困地嗓音携带懒意,问道:“没有吗?”
又是好一会过去,在她都要睡着时,听到了他的回答。
“峡州总兵傅元晋被留在京城,皇帝授予他兵部右侍郎的官职,恐怕要多等些时候,我才能带你回津州了。”
她倏然睁开了双眼。
*
傅元晋又一次入梦,见到了那个女人。
这次,她双膝跪在地上,而他的手中,左手紧攥成团与海寇的书信,右手握住那把砍杀海寇的长刀。
锋利的刀刃抵在了她的颈侧,划破她的肌肤,一线红蜿蜒着滑进她的衣内,那处丰饶的所在。
她整张脸苍白无比,瑟瑟发抖地不敢多动。
“我问你,你究竟有没有看信里的内容!”
他无法抑制满腔的怒火,朝她暴呵出声。
却在竭力压制要杀了她的冲动。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看。是风把信吹落在地上,我只是想……捡起来。大人,我没有偷看,求您饶我一命。”
“大人,我没有偷看。”
在一起的七年后,她又一次叫他大人。
仓促地解释,怕晚了一瞬,他会杀了她。
满面惶恐,泪水无休无止地,滑落她浓妆艳丽的脸颊,顺着小巧的下巴,滴在那一身他送予她的锦绣芙蓉裳上。
每次她来见他,都会精心打扮。
他不过临时出去一趟,再回来,透过半开的楹窗,便看见屋里在等待他的她,正拿着这封信,低头在翻看。
倘若被她泄露出去这信里的内容,他的死期也将到来。
他不能死,死的就只能是她!
不过是一个流放到峡州,虚有卫三夫人其名的女人,杀了她,也不会有人追究。
但为何刀迟迟割不断她那纤细的脖颈,他握刀的手背,纵横的青筋暴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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