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2/2)
便是借着这层关系,他将从前的清高践踏,才重新得以参加科考,现在又进入京城的官场。
只是回忆一番,许执便换下官袍,擒灯走出门,到厨房煮了一碗素面,放了把从地里摘的青菜,连汤带面地吃完,将碗筷洗净,放到柜架上。
端灯回到屋里,坐到书案前,久久未动。
督察院的左副都御史秦令筠要他的命。
……
静默良久,他终究缓出口气,倾身将一本律书翻开,在明煌灯下,接着昨晚的夹页看下去。
*
前世,卫陵一共调查过许执两回。
第一回,在得知曦珠与一个贫寒的进士定亲时,他震惊愤怒,让阿墨去打听。
不过都是些浅显的消息,年纪相貌家中境况这类。
第二回,是在他被因吞没军田,被夺权归家的那年腊月。
让人往西北云州府,将许执往上三代的祖宗几辈都查透,尤其是他的同辈,以及凡是认识他的人。
妄图从那些过往里,获知致命的缺漏。
但没有。
这样一个人太干净了,除了那桩诗案,因附和老师,讽骂贪官,差些送断了他的仕途。
许执在云州的近二十三年,除去几个固友交游,其余时候,都在读书。
陪伴这个人最多的,便是那些笔墨纸砚。
而在京刑部做事两年,当得知与自己分家的兄长家中有难,立即将积蓄拿与帮扶。
且有能力才学,只要时日足够,定有作为。
卫陵不知为何,会想再去查一次许执。
也许是再次得知她出府,又是去找许执。
这回,隔着一堵院墙,茑萝枯萎,高高的柿子树梢枝头,留有三四个红彤彤的柿子,已经被鸟啄吃了大半。
无人可见的角落里,他似是不能见光,连呼吸都止住。
然后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曦珠,你怎么来了?”
“好些日没见你了,过来看看呀,难道你不想我啊?”
“不是,我想你的。”
“被褥你洗了?屋子你也打扫了?”
“干净吧,你的书案我没碰,怕乱了你的东西,让你找不见。”
“这梯子?”
“哦哦,梯子是我向隔壁借的,房梁上结了蛛网,我就扫了下。方才是人帮我搬来的,你等会给人还回去。”
“好,我等会就去还。”
“曦珠,你别干这些活,我自己来就好。”
“年底了,刑部忙吧,你哪有空做这些,我在公府也是无聊,正好来帮你。对了,灶上我煮了腊八粥,都一个时辰了,应该快好了,你不能吃花生,我没放的。快去尝尝。”
“好吃吗?”
“好吃,比外头卖的还香。”
“哪有,哄我呢?”
“真的。”
“你老实交代,我没在的这些日,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别是随便应付,吃面吃饼什么的。”
“听你的,有好好吃饭。”
“曦珠,再过两日,我有个半日的假,我陪你去街上逛逛。”
“这都忙多久了,连整日的假都不放,你们部里太抠些,其他人也不见得有你忙的。才半日,就不去玩了,你好好在家歇息,瞧着都瘦好些了。”
“去逛逛吧,我正好发了月俸,给你买些东西。”
……
“微明,真想快些搬出公府,以后就能天天见到你了。”
“我也是。”
夜雨里,卫陵纵马疾驰,将所有的声音甩在身后,直到再听不到一丝一毫。
*
回到柅园,阿墨已回来一炷香,禀说秦令筠已被送回秦府,太医被请了过去,看那伤势,颇为严重。秦家乱成一锅粥了。
卫陵点头,道:“把陈冲叫进来。”
阿墨都不知何时三爷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了,但今日种种,三爷脸色阴沉,他可不敢多问。
而方才三爷还未回来,他问过陈冲,那人却斜眼看一记,连个字都不从嘴里蹦出来。
阿墨走出去,也没好口气,白眼喊人进去,就转身走了。
陈冲懒得理他。
自温滔判罪秋决,从温家脱身后,他早不是小厮奴仆,需要跟这般人打好关系。
进屋后。
“三爷。”
“我有一桩事要你去办,你过来,仔细记好。”
……
卫陵把该做的事都嘱咐完后,快步去见曦珠,却从门边守着的仆妇口中,得知她还未用晚膳。
他看看天色,皱眉道:“把菜热了,再端过来。”
这个点,不好再跑酒楼。
又让人送来热水。
仆妇领命去了,他才轻推门进去。
她醒来了,闻声翻转过身,从床上爬坐起来。
卫陵走过去,没有坐在床畔。
他的衣袍都被雨淋湿了。
“怎么不吃饭?”
卫陵弯腰,伸手拨开碎发,探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热。
曦珠仰头看向他,轻声道:“在等你回来。”
卫陵笑道:“我让人去热菜了,等会我们一起吃。”
“他……他是不是刚回去,你回来才这么晚的?”
蓦地听到这问,卫陵唇角的笑敛淡了,低头看她,荏弱苍白的脸上,神情些微不安。
他平静道:“是,他方从刑部回来,我在外面等了好些时候,与他说过话后,没多留,就赶紧回来了。”
他抚摸她柔软的脸,指腹一下下地摩挲着,嗓音放地更温柔些。
“别担心,该说的,我都跟他说了,他以后会小心秦令筠的,若是遇到事,我也会帮他。”
曦珠低嗯了声。
他凑近了些,她这才发觉他身上的衣裳都湿了,头发也湿了。
“你快些把衣裳换下来,别生病了。”
这句有些刻意的关切,又让卫陵笑起来,他点了点头,道:“我让人送水过来,会换下的。”
热水很快送来,卫陵去湢室清洗,更换衣袍。
柅园是他十七岁时,与人博戏对赌,赢得的私院,整个园子景致秀丽,清静避嚣。
前世的从前,每次在外与那些好友玩到深更半夜,不回公府,也不想留宿哪处,都会来这里。平日几个仆从在此。
后来,这里无用,被卖换取金银,充入军费。
重生后,他没来过这里。
一直到今日。
柅园里有他常穿的衣袍,并不用外出去寻。只曦珠的衣裙,他遣丫鬟出去买。
洗过的头发绞地半干,半挽半散地走出去。
热腾腾的饭菜恰好呈到圆桌。
一道酥骨鱼、一道紫苏虾、一道莼菜笋,还有一道火腿炖t鸽。
卫陵让侍候的人都出去,曦珠穿鞋下床,走了过来,微怔桌上的菜。
“坐下吃饭。”
卫陵拉住她的手,牵她在身边坐下,舀了一碗清亮的鸽子汤,送到她面前,笑道:“我都回来了,好歹吃些吧,可别真饿坏了。”
前世,总是她在劝他吃饭。
曦珠垂眸,握着瓷勺,一口口喝完。
她看到他只动那盘莼菜笋,和那盅炖汤。
不好冷待那鱼和虾,她伸筷夹住,放到碗里,吃了起来。
“怎样,好吃吗?”
“嗯。”
直到她放下筷子,他问:“不吃了吗?”
曦珠摇头,道:“吃饱了。”
仆妇进门收拾桌子残菜,又出去了。
门开开合合间,已是子时初,外面的雨又大了。
洗漱过后,曦珠坐在床沿,等人从湢室出来,要往放置一床薄被的榻边去。
她喊他:“三表哥。”
而后轻声说:“你到床上来睡吧。”
卫陵背对的身影一顿,接着转过来,走到床边,迟疑了下,他看着她,低声道:“你睡里头。”
曦珠偏开脸,嗯应了声。
脱鞋,要往床里爬去。
卫陵侧过身,揭开灯架上的纱罩,吹灭了火,在晦暗里盖上了罩子。
回过身,架子床里侧已经平躺好一个纤弱的影。
他坐到床边,将鞋脱下,与她的并排放在脚踏上。
他在床上躺了下来。
睁着眼,望着帐顶的海水江崖纹,幽远的一片深蓝,浸在静谧的黑暗里,暗涌潜藏。
好一会,他侧枕过身,将那个不安的人搂进怀里。
他低下了头,与她额头相抵,缓缓道:“曦珠,你说过以后不会留在京城,要回去津州,我答应过你。”
“嫁给我,等京城的事、卫家的事都结束,我们立即离开这里,回家去。”
他听到她微哽的声音。
“可是公爷和姨母不会答应……”
卫陵将她抱地更紧些,吻她的脸。
“只要你相信我。天亮后,我们就回去公府,你什么都别做,也什么都别说,都交给我就好。”
长久地没有得到回应。
他一下下地抚拍她发颤的后背,等待着。
仿若不知岁月的流逝,重回到那十年无尽的黑暗里。
终等到她几不可闻的一声:“好。”
卫陵亲了亲她的额头,将薄被给她拉盖上,轻柔低道:“睡吧。”
窗外风雨淋漓,曦珠依偎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渐渐地沉入睡意里。
她已经几日没睡好了,依稀地,像是前世在峡州的每个夜晚,只有枕着那个平安符,才能睡得安稳。
她迷糊唤了声:“三表哥。”
这回他应了她:“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