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里(1/2)
雨夜里
沉沉浮浮间,她精神错乱,恍若回到了那里。
狂风大作,暴雨如注,似银河从高空倒泻下来,灌入巨浪呼啸的深蓝海面。怒涛前扑后涌,奔向崴嵬的礁石,撞出大片白茫的水雾。
轰鸣雷声里,森白闪电划破黑幕般的天穹,映照出火光冲天的城池。
街道被蜂拥而至的海寇持刀围住,摊子货物被推翻践踏,零落一地。到处是四散逃跑的人,叫嚷求救。
男人的呼喊,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啼。
还有海寇的大笑声。
利刃斩下,鲜血喷溅,伴随痛苦惨叫,极快堙灭在大风急雨里。
一个接一个的峡州百姓倒下,身上的财物被劫掠夺走。
官兵掩护剩余百姓,不断朝内城撤退。
她握着染血的长刀,整个人抖地不成样子,紧盯面前矮小健壮,穿着异服的海寇碎掉了半边头颅,缓慢地转过身体,看向她。
红白相混的血与脑浆从窟窿泵下,经过睁圆的眼,淌过黝黑的皮肤,往下流动。
顺着下巴,哗啦哗啦地,与雨水染红了巷子的灰砖。
一声惊雷骤起。
她清楚地看见他的脸被血覆没,只有一双眼珠还在转动。
而后仰面倒地,砸起飞扬的雨花。
她杀人了。
恐惧漫天掩地朝她笼罩袭来,沉重的刀再也握不住,掉落在地。
卫锦大哭着朝她扑过来,抱住她的腰。
“三叔母。”
一声声的哭泣将她从惘然中喊醒。
将手上黏腻的血在裙衫上随意抹t过,她到已然死去的海寇面前,极快地抽出他腰间的匕首,拿在手里。
把卫锦抱起,又抹了脸上的血,忍着快涌至喉间的怕意,哽涩道:“别怕,我们去找阿朝他们,不会有事的。”
是在对卫锦说,也是在对自己说。
会没事的,她们一定能活下来。
一路奔跑。
雷雨交加如瀑,从天上泼下,将地上的血水冲刷,也将她早已松散的发髻冲地散落,黏在面颊上。
可她顾不上整理。
只有不停地朝前跑,到内城去,才能彻底躲开时不时从哪里冒出来的海寇。
身后的大雨里,隐约传来兵戈声,以及惨声。
她一直跑,一直跑。
寒凉的秋雨侵入,手脚皆失去知觉,胸腔阵痛到麻木,她还是不知疲倦地,握紧随时防备杀人的匕首,跟随那些也在逃命的人跑。
怀里始终抱着卫锦。
紧紧地,没有松开过半分。
可那条路仿若没有尽头,如同那些做不完的苦役。
喉间满是腥甜的血味,泪尽流干,她快撑不下去了。
再一次因洗那些,怎么也洗不完的衣裳后,病倒在床上,烧地不省浑噩。
她艰难地擡起手,透过薄薄的一层漏风窗纸,在昏暗的冬阳下,看手上遍布的冻疮,生脓地要溃烂,关节肿大难堪。
窗外,是阿朝和小虞的窃窃私语。
“那些药是傅总兵让你拿来的?”
“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三叔母病了,今日问过我,就让我把药带回来,说是方子治效快。”
“这第几回了,他是对三嫂……”
声彻底沉默下去。
头昏昏沉沉,她没了力气,手垂落放在微寒的衾被上,咽下嘴里残有的苦涩药味。
天色暗下,被那雨夜里的海寇吓得痴傻的卫锦,再一次哭闹起来,不与卫虞一块睡,只钻在她怀里,不停地喊着阿娘。
她轻拍小小的后背,给她将被子盖好,疲倦不堪地说着:“在呢,阿娘在呢。”
在卫朝带药回来前,卫若冒雪给她去寻大夫,因此生了病,比她病得还严重些,用过那副剩下的药,并没好全。
深夜雪下,隔壁传来一声声的咳嗽。
翌日天光大亮,卫朝来看她。她执意要看他身上的伤。
为服劳役,才从临县对战海寇回来,是总兵傅元晋手底下的一名小兵。
他的背上又添了几道刀伤。
却是拼命立得战功,为了摆脱罪臣之后的称谓。
“三叔母,我没事。总有一日,我会让你们重新过上以前的日子。”
她笑了笑,点头应了。
她没有说话。
也没有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他们。
春日到来得很快,天气很暖和。
她手上那些丑陋的疮伤渐渐好起来,脱下坏死的皮,生长出鲜嫩的肉。只是关节被冻冷地突出,再回不去了。
好在她的容颜,好似没有一丝变化。
对着桌上的一面碎镜,她端望着,仔仔细细地看。
兴许在这样的地方,待地还不够久。
也许下一个冬日来临,再没有这样一张还能令人觊觎的脸了。
她得趁着自己的容貌还在时,筹谋利用。
天边的光在慢慢昏黄,她将簇新鲜艳的衣裙穿上,时隔近一年,再次涂抹上黛粉胭脂。
手有些生疏了,用湿帕抹干净,对镜,重新画眉。
等打扮好,她朝镜里的人微微扬唇,弯眸笑起来。
应当要笑,至少让人瞧着欣喜。
可当真地被抱入床帐内,一张满是厉色的脸倾压下来时,她还是没忍住偏开了头,掉落了泪水。
身上的人停住,接着要起来。
她忙勾住他的脖子,软声说:“大人别生气,只是我……还是第一回,恳请大人怜惜些。”
带着厚茧的指腹,随之落下。
衣裳渐散,露出一身被鞭打后残有的伤疤。
她试图用双手挡在身前,怕他嫌弃。
“你既过来找我,就该知道我不在乎你这身伤。”
灯下,他俯视着,摸索着。
问她:“是在刑部受的谁的刑罚?”
听到姓名后,他呵笑一声,不再多话。
等他要从床榻起身离开时,她慌地爬起来,拉住他的袖子。
“大人,我想请你……”
话没说完,被一只手攥住了腰,拖到怀里,又亲了一遍,才被放开。
“我知道,只要不过格,凡在我能力范围的事,我都答应你。”
临走前,他直言道:“明日夜里我得空,你过来找我。”
“好。”
她将自己收拾干净,走出房门时,看到了外面的卫朝。
“阿朝。”
“三叔母。”哑声的唤。
她笑了下。
“走吧。”
才走小段路,她却双腿颤疼,再难走下去。
月辉映照着,卫朝背起她,一路沉默地回去。
回到那个地方。
卫虞卫若、卫锦围上来。
都还未睡,在等她回来。
她摸摸他们的头,笑说:“都去睡吧,我也困了,要先去睡了。”
走进屋里,躺倒在那张寒凉的床上,将枕下的平安符摸出来,紧握在手里,贴在胸口。
她今日出门,没有随身带它。
身上的疼痛一阵阵涌来,如被车碾,被褥里,她蜷缩地越来越紧。
泪水浸透了枕头。
没什么的,只不过是一具身子,她该庆幸自己还有美貌,竟可以让身为总兵的傅元晋贪图。
只要他看得上,能得到他的庇护,自己会轻松许多。
没关系的。
她反复在心里说。
翌日天亮后,果真从总兵府传来命令,他们不用再做那些劳累的苦役,只需做些针线活计就好。
毕竟卫家曾与当今皇帝实是死敌,不好太放水。
还有一名大夫上门来,给卫锦看病症。
卫朝跟随傅元晋身边,也得到了提携重用。
之后,她总是乖顺听从傅元晋,没有忤逆过他。
只除了一回。
她没想他会来找她。
近黄昏,外面的院子里,卫虞卫锦卫若还在。
平安符被随手,从床上扫落到地上。
她忙够着手去捞。
当平安符重新回到手里时,坐在床上,披散头发,全身不着一丝遮蔽的她,不知为何会想哭,再难以抑制。
“给我把你的眼泪收起来!”
他穿衣起身,扫兴离开。
她仓惶下床去追,拉住他的手,哽咽求道:“大人,我错了。”
“你留下来,好不好?”
他最终留了下来,坐在床沿。
她跪在他身前,缓缓伏下了头。
等人走后,她挪躺到床上,听到窗外的唤声“三叔母”“三嫂”“阿娘”。
她一动不动地,静静听着。
没有回应一声。
倏地将自己裹进被子里,紧紧捂住了耳朵,隔绝世上的一切声音。
“不要再叫我了!不要再叫我了!”
“我不是你们的三叔母!”
“不是你的三嫂!”
“更不是你的阿娘!”
……
“曦珠,我晓得你先前喜欢卫陵,那时是我愚见……后来那个孩子说喜欢你,可你已与许执定亲了……我没想到你会因他入狱,受了那么多苦。”
“过来叫人。”
“小虞,以后曦珠就是你的三嫂。”
“阿朝,阿锦,还有阿若,以后要叫三叔母。”
不,不是的。
三表哥怎么可能喜欢她呢?
她早已不喜欢他了。
在与许执定亲后,她就在一点点地忘记喜欢三表哥的自己。
她以后是要嫁给许执的,做他的妻子,不能在心里还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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