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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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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

从卫陵的第一句话出口,曦珠就像被什么定在原地。

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曦珠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了,擡头看他,发觉就连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也变了,恣意风流的眉眼好似变得温柔,眸中只有她一个人。

他不会这样看她的。

从来都不会。

曦珠想将他看得更清楚些,可随着他温声说着缥缈的情意,深藏的热意从心上一点点积起,逐渐地,蔓延到她的眼中,模糊了所有的一切。

她仿佛看到了前世的卫陵。

那个夜晚,当她抛去自尊,换来的却是他的无言,以及漠然的眼神。她被他看着一步步地朝后退,难堪至极,只有逃走,才能让自己在落泪前,不被他看到,受到更大的羞辱。

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他不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他怎么会喜欢她呢?

不会的。

上辈子她那么喜欢他,却求而不得。如今重来一世,她放下了,却轻而易举得到了他的喜欢。

是笑话吗?

曦珠想要后退,就如当年一样逃走,匣子却沉重地压在她的手上,让她迈不动步子。

如雾朦胧的泪里,一桩早已安睡在过往尘土里的小事,跟着慢慢苏醒。

那年她及笄,因孝期不得不粗简,就如今日般,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少了些来祝礼的人,各个脸上都是再得体不过的笑,将她一人围在里面,在冗长华丽的唱词中,拉着她、恭贺着她,朝一个女子一生里最重要的前程去。

曦珠站在那个分界处,迷茫地望着那条被称赞的金光熠熠,却不知归处的路。

她畏惧地不敢迈过那条线,好似那是能彻底割裂她一生的刃,踌躇犹豫间,一个高阔的背影渐渐出现在尽头。

也只是一个背影。

她立即不管不顾地朝他跑去,追逐他的影。

“错了。”

像是被人发现了。

她微微白了脸,慌乱见一张陌生肃穆的面孔。是姨母特意为她的笄礼请来主持的女宾,正皱着细高的眉毛冷凝她,重道:“错了。”

什么错了?

随着所有人的视线落下,原来是排演过许多遍的礼出错了。

红晕迅速从她的耳朵,爬满了脸畔,将骤生的白驱赶。

她低下头,规整地将手重新叠置在身前,认真地接着听从那传承了千百年的礼。眼却悄悄地弯成一抹月牙的弧度。

那个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莫名因今日,也变得有些特别了。

她怀揣着那样难言的欢喜,行走在阴黯的天幕下。

又一次在那个岔路,停了下来,望着破空苑的方向。

他今日也没在府上。

他已经五日没回来了。

她有点难过。

他在外头哪里?又是和什么人在一起,怎么那么久都不回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才忘记回家了?

她有些想他了。

“在想什么呢?”一道蕴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蓦地僵住脊背。

他来至她身前,眼将周遭蓬生的花草扫一遍,继而失笑,“怎么每回我们遇到,都是在这里?”

她擡头,睫毛一颤颤的,紧张地连话都续不成一句。

“三表哥,我,我没想什么。”

他的第二个问,她没法回答,因而只剩沉默。可她难得见他一次,想与他多说两句话,以此来度过下一次两人再见时,中间那段漫长难挨的日子。

可要说什么呢?她整日都在这后宅,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与他说。

也只有今日的及笄算得上有些新鲜的事,但与他说,他会不会猜得到她的心思。

她不能让他知道。

“要我说,表妹还是穿鲜亮颜色的衣裳好看,可比往日……”

他似才想起这时的她还在孝期,说错了话,忽地一顿,将她上下看过,最终停落在她那张着妆的面容,明白笑问:“表妹今日及笄吗?”

曦珠在他的目光下,将眼轻垂,喜悦于他的夸赞,攥着裙子点头应声。

自然而然地,也看到了他手中的一方红匣。

他一瞬握紧,又很快松开,仍是笑。

“我近日在外忙地都没空回来,不知你及笄的事,等过两日,我补一份礼给你。”

像是在给她解释。他托着手里的匣,直率道:“这是我要送予别人的,不大合适给你。”

歉声里有着一丝低至温柔的笑意。

他今日很高兴,一直都是笑的。

曦珠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又压住,故作矜持地摇摇头,慢声:“三表哥,不用麻烦的。”

“说了送你,怎能随意收回话。”

他背身倒走上了右边的路,看看天色,摆手,“我有事先走了,你也快些回去,这天怕是要落雨,可别淋着了。”

说完,就转过身走远。不过眨眼,浅云的袍衫就被一层又一层的薄霜秋色遮掩,再不见踪影。

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

徒留下一句随口,又斩钉截铁的许诺,让她等待。

等过两日。

是在五日后。

曦珠从卫虞那里得知了一件事。

三日前翰林学士的嫡长女姜嫣过生辰,他送去礼物,姜嫣没有收。

“嫣姐姐没收才对呢,三哥那样的性子,就得狠狠压他,哼,先前还说不成婚,也不要人管。这回可算是栽坑里去了,他喜欢别人,别人还不喜欢他呢。”

“三哥气得这两日又不知上哪里混去。”

“不过我觉得嫣姐姐挺好,若是真和三哥成的话。”

“表姐,你还记得吗,上回赏荷宴,嫣姐姐也来了的。”卫虞说地兴起,才记起那次宴,表姐不知去哪里了,都没和她们一道玩。

“要不等下回,我们再碰到,到时我与你们引认,我们可以一块玩儿。”

曦珠在一句接一句的笑语里,混沌不堪。

然后,她也笑,轻快地说:“好啊。”

临了,她撑着那副尚且幼稚未长成,却承载万般酸楚的躯骨,回到春月庭。

再撑到夜里,无人之时。

才敢哭出来。

小声,脸埋在枕头里呜咽,不敢被人听见。

难过如海潮,铺天盖地地朝她扑涌而来,几乎将她溺毙。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他喜欢姜嫣。

也知道了,他早忘了承诺她的事。

曦珠看着手中的匣失神。

觉得有些熟悉。

她将它与前世那日不断重叠。她疑心这是那时他要送给姜嫣的礼。

同一日,同一个时辰,同一个地方。

同样的红匣。

但这重来的一回,他竟然说这礼是送给她的,说喜欢她。

过往既封入尘土,久而久之,酝酿出一种难解的惆怅,偶尔怀念罢了。

前世的伤口经历寒来暑往的风霜雪雨,早已结痂,却也斑斑纵横,丑陋难视。到后来,连她都忘了那一刀刀缘何而来。

此时他却亲手将那把刀,又一次将她的心划割,割破了那道最初的陈年旧疤,让她想了起来。

绵薄的疼痛一丝一缕地,渐将他的那些肺腑之言裂断。

碎成一片片荒诞而奇诡的碎片。

“你怎么了?”

卫陵朝表妹走近小步。

他不明白怎么在说出心意后,表妹会变成这样。是他说错话了吗?可那些话他想过许多次,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那她为什么要哭了?

在卫陵的手情不自禁地抚上表妹盈满泪的眼时,却见她微微侧过脸,往后退了步,避开了。

如同之前,她躲避他时。

她擡头,重新看向了他。

卫陵一霎愣住。

云霞铺落她雪白的面腮,似是浮动了一层流金的薄纱。

微红的眼眶盈着变浅的泪,临晚的秋风t带着霜气,将那双浅琥珀的眼瞳映地几分寒凉。

她就那样直直地看他,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

卫陵尚且怔怔,想不明白为什么,面前就递来他片刻前送出去的礼。

少顷,他反应过来,脸色有些难看。

“什么意思?”他问道,嗓音也沉闷。

明明她都收下了,就因为他说了那些话,就要这样冷待他,还要把礼还回来。

她的意思是不愿意吗?

卫陵觉得气败起来,和被拒后隐隐的恼意。还有丝丝茫然。

他头次对一个女子有了心意,想要对她好,为此将两人的后来都思索。

他想了许多,茶饭不思,昼夜难眠。

不想会得到这样的回应,更衬得他的那些愁思可笑。

僵持之中。

她没有说一个字,他也没再得到她的一句话。

渐兴的风里,卫陵心里仅残的雀跃期望熄灭了,生而有之的骄意很快压住冒头的难过,不允许在她显然拒绝的目光下,继续自辱追问。

须臾,他轻擡下颌,兀地呵笑一声。

“我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还回来的道理,你不要就丢了。”

*

这晚,是一个宁静的夜。

青坠将纱帐放下,把灯挑熄了,轻步走出去,合上房门。

屋里只剩下曦珠一人。

她平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细细的风声,还有匿于深叶里秋蝉的低鸣。

没有雨。

前世的这个时候,应当是落雨的,她依稀记起。

变数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一次次地回溯,从惊惶的第一日初醒,到后来的每一日,追寻近半年间,所有可能的异变。

但直到渗入帐纱的月光偏移出去,帐顶的吉祥纹彻底遁进黑暗,她也没能得出一个结果。

曦珠恍然发现,好似自重来,她有太多的事要去想,去做,以至于没有过余的时间去想卫陵。

只要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其他,也就随他去了。

少之又少的见面,颠来覆去就是那么几次。

兴许是这份疏漏,让她遗忘了一些细枝末节。

陡然地,就迎来了今日。

他的那些话犹在耳畔。

曦珠微微躬身,将自己蜷缩起来,侧望着帐外。月影西移,堪见外面的家具,长久沉默地摆放在那里。

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临死前,做的那个梦了。

他也是这样与她说话的,低柔而缱绻。

从两人相见的第一面起,他对她,虽一贯笑语善行,却总有几分疏远。再到后来卫家巨变,他的言辞愈加客气,她也极少再看到他的笑了。

他又怎么会一遍又一遍地唤她的名,仿若她是他很重要的人似的。

真是梦吧。

梦?

曦珠一刹坐起身,在一方围拢的帐内,惊惧起来。

他不会喜欢她的,也不会说那些话。

难道如今也是一场梦,所有的一切都是梦?

她奔下床,不知所措地环顾着四周,举目不定,最终目光停落在那个放在榻桌上的红匣。

泣血般的红,在月华下,如水般静静地流淌。

是他送给姜嫣的生辰礼。

怎么会在这里呢?

曦珠迷茫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卫陵送给她的及笄礼。

触及微凉,只要轻轻一揭,就能得知前世他到底送给了姜嫣什么。

不是梦。

若是梦,他怎么会忍心,这样残酷地对待她呢。

曦珠收回发颤的手,惨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

她一定可以改变前世的结局,不让自己再沦落进去。

但为什么这世的他却变了。

曦珠眼前出现了卫陵离去的背影。他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可又要她说什么呢。

她慢慢坐下来,将整个疲惫不堪的身子塌陷进零星的晨曦里,阖上了眼。

*

秋阳微凉,满山泛黄秋色,越往里走,风大起来,吹动重叠的松枝林叶,在山谷中掀起飒飒声浪,惊飞深处的鹊鸟,扑扇翅膀在半空鸣叫。

一众人骑马背弓地朝山间去,一路上说说笑笑。

自那日傍晚之后,卫陵的心里始终攒着一团火气,却不知对何处发泄。

若是被拒倒也算了。

只是他话才出口,她反应就那样大,似是要哭,后头更是那样冷漠,还要把他备了好些日子的礼还回来,更是让他挫败。

他自恃没有哪处做错,也没有哪句话说错。

反复将那日的事想过无数遍,真是越想越闷地慌。

恰姚崇宪来找,说是秋猎,便一道去,当作散心。

姚崇宪上职才几日,日夜盼着,好不容易得了休沐的机会,就觉得许久没跟好友一道出来玩,又是九月秋日,再好不过的狩猎时节,便邀了几人出来。认识不久的王颐也在其中。

自然地,要论起其中关系,他和卫陵最好。

两人驾马并驱,姚崇宪见他神色愁闷,趣问道:“上回灯会后再想约你出来,你说有事在忙,问忙什么也不说,现在倒是肯出来玩了,怎么就成这样了?看着像是谁惹到你了,你告诉我是哪个,我帮你收拾他去。”

夜间凝成的寒露未散,从枝叶间掉落,卫陵随手抹去脸上的露水,懒声道:“没谁,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他可不想将此事告诉谁。

若被人得知他这第一回表白,就被拒绝,还不定嘲弄成什么样,实在丢人。再者,他不想听到谁议论表妹。

姚崇宪说这话纯粹是好奇,也是打发路上时日。

这京城中,只有卫陵去惹别人,谁敢惹他啊。

既然不愿意说,姚崇宪也没再问,倒主动说起自己上职的神枢营。他的父亲是金吾卫统领,将他安排进去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他不乐意去,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好在他被编入右掖军,坐营内臣受父亲提携。他每日倒很清闲。

但近日,遇到一桩让他生恼的事。与一个叫洛平的把牌官生了冲突。

“我也是这两日才得知这年末营中有评级,我这司官的位置,原定给他的,可巧我爹给我弄上去,挡了人家的路。怪道我入职那日,就对我横眉冷对。昨日对练,若非我小心,胳膊差些给他拐断,今日哪还能找你来打猎。”

姚崇宪说及此处,恨声:“我早瞧他不顺眼,等哪日得空,定找机会修理他一顿。”

他这边絮叨半天,也不见回应。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在听。”卫陵被他捶了肩,无奈应道。

近些日,他是连饭都吃不下,更别提和谁说话时,还会认真听了,不一会就要走神。

他揉把眉心,“你这意思可不是让我帮你吗?”

姚崇宪嘿笑声:“那个洛平有点本事,我打听出他还是前年的武状元,我这功夫比他差些,只要你帮我一二,定能一雪前耻。”

想到昨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撂倒在地的惨样,他更是恨地不行。

卫陵扭头瞥他一眼,“武状元?”

“我可没那个能耐。”

姚崇宪道:“那你总不能见我被人欺负。”

“我这功夫,你叫我去对上,还不定被打地多惨,到时丢脸的就是我们两个。再说了,他又没特意招惹你。”卫陵拽着缰绳驱马转了个向,往另条道走。

“那还叫没招惹啊?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你功夫总比我好,我又不让你正面对他,教训他一下也好啊。”

“哎。”姚崇宪跟上他,“我说你还当我是兄弟吗?咱们两个可穿一条裤衩长大的。”

在听到洛平这个名字时,卫陵脑子就有些泛痛,再听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突地又是刺痛,忍不住曲指敲了下。

姚崇宪皱眉问:“总不能我这个事,说的你头疼了?今日也无精打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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