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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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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怀月跟着元佑安走近,阿荇尚且虚弱地冲她笑了一笑:“阿姐,是你啊。”

而这就是苏怀月听见阿荇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罗大夫长长叹了口气,收起来药匣子,终于是面色沉郁地摇了摇头:“这血止不住了……我也……我也是回天无力了。哎,要是早点把这胎堕了……”

未等罗大夫说完,元佑安发疯一般只喊起来:“罗大夫,罗大夫,你再看看!一定能有办法的是不是?你是这一带最有名的医师了,一定能有办法的是不是!”

一面说着,一面只将罗大夫强行往阿荇身前拖。

那行脚大夫到底是还有些惧怕元佑安的身份,避开了元佑安来抓他的手,只沉沉叹气:“哎,我不过也就是个半吊子的大夫,哪里当得起医师两字。这血我……我也实在是止不住了……趁着人还有两口气,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都趁早做了罢。”

元佑安抓人的手颓然地僵在半空中,微微发起抖来,顿了一顿,他更加激动疯狂起来:“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罗大夫,你再来看看,我求求你了,你再来看看阿荇!”

说着他便要跪到地下去,那行脚大夫自从知道了他的身份,本就是有些惧怕,此时更是不敢受他的跪,猛摇着手道:“真救不了,真救不了啊!”

正在拉扯之间,阿荇那细若蚊吟的声音传了过来:“殿下,我好冷啊……”

元佑安再顾不上罗大夫,奔到床侧将阿荇揽在怀中。

阿荇的手冰冷极了,慢慢抚上元佑安的面庞:“殿下,你怎么哭了……你不要哭啊,殿下……”

她的唇畔浮起虚弱的笑意:“我真想和殿下有个孩子啊,我们一家人,赶着羊,放着牛,越过一个一个小山坡……你会把孩子放在肩上,我会给你们都织上一个漂亮的花环……”

那声音愈来愈低,愈来愈低,终于再不可闻。

血流得尽了,满屋子都弥漫着寂寂的血腥气,只剩下来元佑安压抑的啜泣声。

终于那满腔满肺的悲哀再也控制不住,从喉咙口直冲出来,成了一声又一声绝望的悲鸣,活像是末路穷途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哀嚎。

元佑安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阿荇紧紧抱在怀中,仿佛这样就能将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似的,可擡眼就是一床刺目惊心的红色血迹。

他像是被这血迹吓到了,发疯似的只将阿荇打横抱起,跌跌撞撞地奔逃出去。

走到院中,他茫然四顾,但觉天地偌大,竟再无栖身之所。失去了这世人唯一可亲可近之人,他已成了丧家之犬,白日青天之下,又该魂归何方?

他茫然地踏出院子去,茫然地环首四望。

腿脚已经不受他的控制,只是本能地走出去,本能地逃离这个曾经带来欢笑,如今却充盈着巨大悲怆的“家园”。

苏怀月手足无措地跟在他的身后,不敢触碰,亦不敢发出声音,生怕任何一个动静就此惊碎了这濒临崩溃的青年。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哭了一阵,痛苦地嘶喊了一阵,终于是泪也流尽了,嗓子哭哑了,怀中人也彻底冰凉,再不会回到他身边了。

元佑安突然定定地停了下来,好一阵打量怀里已经失去血色的女子,突然转过身来,嘶哑着嗓音惶然失措地问道:“阿姐啊,我该怎么办啊?”

苏怀月轻声道:“佑安,我们……我们就让阿荇入土为安吧,好不好?”

元佑安的泪又流了下来,他垂头还去看怀中的女子,又问道:“阿姐,阿荇她真的是已经死了吗?”

苏怀月但觉嗓子眼里像是堵上了什么东西,迟迟不能说出一句话来,可看元佑安的眼神几近疯魔,似乎只要她说一句“没死”,这怀里的女子下一秒就能复活一般。

她到底是狠下心,厉声道:“佑安,阿荇已经死了!我们现在就让她入土为安了,好不好!”

像是被这句话击碎了最后的希冀,元佑安整个人都支撑不住,抱着阿荇委顿在地,失声痛哭起来:“阿姐,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如果我没有说那些话,如果我说我不要孩子,她就不会像这样一意孤行地要留下这个孩子,她就不会死,不会死……”

青年哀嚎几近失声,破碎的哭泣回荡在空荡荡的草原之上,惊飞雁雀。

苏怀月但见他一副要魔怔的状态,厉声喝道:“佑安!人已经死了,哭不回来了!我们要做的,就是好好地活着。活下去,才是对死去之人最好的慰藉!”

仿佛是被她这一喝喊回来几分魂,元佑安终于擡起眼,涕泪满面地问:“阿姐,我该怎么办啊?”

苏怀月左右一望,这北地她是头一回来,实在是不甚熟悉,唯一记得的两条路线,一条便是回村子,另一条便是返回那个山谷了。

那小村子目前是定然不能回的了,如今这样的情况,便只能往那山谷里走了。

她强行将元佑安从地上拖起来,带着人便往山谷里去。

这一路上元佑安似乎是终于接受了阿荇已经死去的事实,渐而平静了下来。

入了那山谷的时候,元佑安破天荒主动道:“阿姐,我想找个地方将阿荇好好埋了。”

苏怀月只当他是想通了,忙不叠应下,在湖边那屋子里倒也真翻出一把破旧的铲子来,递给了元佑安。

两人选了块背靠青山的地方便开始挖坑。

元佑安要亲力亲为,不肯让苏怀月帮忙,苏怀月便在一旁陪着元佑安说说话。

就这样一直忙活到傍晚,元佑安终于挖好墓坑,将阿荇放了下去。

不过他虽然将人放在了墓坑里面,却并不掩土,只是定定地坐在一旁看着。

苏怀月只当他还未放下,也并不在这种时候催促劝说。

自回到木屋捡了柴,烧火煮水,又翻出来今日晨间还剩下的吃食热了热,一起端到了元佑安跟前。

元佑安倒也吃了些,苏怀月心下稍安,跟着坐在墓坑旁边同元佑安絮絮说些闲话。

大多数时候是元佑安在说,说的都是来到这北地以后同阿荇一起生活的琐事。

“刚来的时候我们住的还是茅草房子,北方干燥嘛,不怎么下雨,住在茅草屋子里倒也还算舒适。结果有一天忽然刮了大风,下起来大暴雨来,这下可好,把我们两个都淋成了落汤鸡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决定,还是得垒一座砖房才是。”

“我做木工还算不错,赚了不少钱,认识了不少村民。他们人真的很心善,知道我们过得辛苦,便时不时帮衬我们几把。我呢,也没什么回报的,只好给他们多打些凳子桌子。阿荇手很巧,会编花环,也会绣漂亮的花样,十里八村的小孩都喜欢她绣的小花!”

这样说着,元佑安手底下不停,随手捡了根木头,便从怀里掏出来一把小刀开始刻起来。

苏怀月笑他:“你这东西还随身携带呐?”

元佑安也笑:“闲来无事便喜欢做这个。后来,后来知道阿荇有了孩子,我们都很高兴……刻得就更勤了,做了很多小玩意,刀啊,剑啊……阿荇笑我,说倘若是个女孩,可不会喜欢玩这些东西。我倒不觉得,都是小孩嘛,一样也喜欢玩的……”

”……“

天边的夕阳起初鲜红如血,渐而慢慢褪色,最后终于只留下一地残烬,元佑安兀自絮絮叨叨说着这些琐事。

直到明月升起,繁星点点,苏怀月经历了大半天的疲惫奔走,眼皮已然是有些擡不起来,在元佑安平和而安稳的声音中,她不知不觉埋着头睡了过去。

这一睡并不安稳,她做了个熟悉的梦。

梦中仍旧是太湖畔的那个小屋。

推开门,她父亲还在窗下提笔点墨,写他那本《绿石纪闻》。母亲烧着小炉温着酒,手中握着一卷诗集,时不时侧身同她父亲说些什么。

听见她的动静,都擡头向她笑起来。

随后响起敲门声,是思宗与明昭皇后推门而入,唤她一声”囡囡乖“,说着便走进屋内,同她父母说笑起来。

一种昏黄的色调将眼前的场景笼罩起来,分明是温馨静谧的,不知为何苏怀月心中却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与恐慌,只希望梦境到此为止,再不要继续了。

可随即就有人在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袖,正是元佑安,细声细气地喊她:“阿姐。”

他另一只手还牵着个女子,正是阿荇,跟着也细细地唤她一声:“阿姐。”

苏怀月的眼泪倏然便掉了下来。

两人喊过她,相携着便往屋内行去。

经过苏怀月身边时,苏怀月忍不住伸手拉住了元佑安的手臂,哽咽道:“佑安,你不要过去好不好?”

元佑安转回头,微笑道:“阿姐,你在说什么呀?我和阿荇是一直要在一起的。”

他这样说着,便头也不回地跟着阿荇一道推门而入了。

这一刻,苏怀月猛然惊醒。

睁开眼,四周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巨大的恐慌立即充斥了她,她颤着声音喊道:“佑安!”

寂寂空谷,无人应答。

苏怀月踉跄着往墓坑内摸过去,盈盈月光洒落下来,她终于勉强看清楚,元佑安正与阿荇躺在一处。他的胸口上,一摸是一把粘稠的血迹,其上正插着那把他方才用来雕木头的小刀。

风吹林叶沙沙,夜鸟“呀呀”啼鸣,于这寂静的空谷中听来如泣如诉,别样惊心。

*

暗卫将消息再一次带回来:“苏娘子立好了墓碑,如今已经离开山谷了。”

这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萧听澜一日一夜未睡,此刻仍旧不觉得困,听了此消息吩咐道:“等她回了这儿再来知会我。”

那暗卫面色有些为难:“苏娘子她……她的意思是父亲的祭日将至,她不回这儿,要直接回南方去祭扫了……故而属下来请示圣意。”

萧听澜沉默了良久,自嘲般轻声一笑:“她都不愿再来见我一面么?”

暗卫没有听清,凑近了些问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萧听澜揉了揉眉心,只觉从心头涌上一阵难以言说的疲惫,淡淡吩咐道:“既然她要回去,那便送她回去罢。”

接下来几日,萧听澜在此地开始陆陆续续处理一些要事,比如阿刺海扳倒了炎珠以后,带着和议之书来与他会谈,大意是接下来她要开始对付魔蝎那,希望他不要插手;再比如开始论功行赏,奖赏部下,拔擢勇士,安抚民心……

这些事做完,打发了沈千意先回幽州去,他又在这村子里住了几天,总觉得苏怀月仿佛会忽然出现似的。

终于等到暗卫再次传来消息,说是苏怀月都快要到了苏州了,他才如梦方醒似的,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地方耗下去了。

临回幽州以前,他到底还是忍不住想再回那山谷看一眼。

眼前的景色仿佛同他当日离开时还一模一样,青草地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夜紧密相拥的痕迹。

唯一不同的是,山坡下多了一座坟。

萧听澜缓缓走到那坟前,目光从木头碑上刻着的“吾弟”“吾弟媳”之语上扫过,最后落在碑前摆放的木头雕刻的小玩意上。

有刀有剑,做工栩栩如生……

他倒也听说过,前朝那小太子似乎喜做木工。

目光从这些小玩意上一一扫过,他忽而一顿,捡起来其中一把小刀,只觉说不出来的熟悉。

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刹那回了笼,他忽而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

那是那年梭子谷大捷,他阿兄回京受赏,回来后正到了给他办佩刀礼的时候。

他阿兄自作聪明地将那赏下来的宝刀藏起来,先用了把木头小刀打发他,说是京中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送的。

说起来这件事的时候,他阿兄叉着腰很是得意的模样,说那小孩望着他的时候简直是眼冒星光,郑重地向他承诺,长大后会像他一样厉害,把靺鞨人统统都赶出去!

那小刀他后来把玩了不短的时间,直到现在,依然被他母亲收拾在匣子里。

空旷的山谷悄寂无声,唯有鸟鸣偶然在林间响起。

萧听澜盯着这木刻的小刀,半晌没有出声。

人总有走到死胡同的时候。

愈钻,愈往那牛角尖处钻;愈想,愈往那不可饶处想。弦越绕越紧,弓越拉越弯,终于琴断弓崩,所有人一起伤个体无完肤。可这仇这怨,杀了那始作俑者,其他人难道当真半点也不可饶恕?

“高福。”他到底轻唤了一声,“采束花来。”

高福诧异地看了皇帝一眼,还是按照吩咐去采花了。

漫山遍谷红的粉的紫的,他各揪了一簇,用草绳扎好,递给了皇帝。

一身玄衣的男人,手里捧着束五彩的小花,倒有些滑稽的可笑。

沉默了会儿,男人微微俯身,将那花轻轻放在了坟前。

“高福,替朕扫一扫罢。”

吩咐了高福,萧听澜转身望向不远处的水中花汀。

月夜下女子那如水的柔情似乎还历历在目,只是如今伊人已去,空留下这满山谷的寂寂小花,又为谁而燃?

高福兴奋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陛下,陛下,这儿好像有张字条啊!”

“哎呦,好在是扫得仔细,不然还真没看见。陛下您看看,可是……可是苏娘子留下的?”

萧听澜接过,字条上娟秀的簪花小楷,确然是苏怀月的手笔,只留了四个字:“生辰石下。”

渡水而去,又走到这生辰石下。

高福眼尖,一眼看见了异样:“陛下您看,这儿的土是新鲜的,这是有人动过这生辰石呐!奴婢给陛下挖一挖。”

将那生辰石挪开,挖不了多久,便翻出来一个油布包裹。油布包裹之下,又是个漆皮小盒。

高福惊讶道:“这……这是……”

萧听澜接过那漆皮小盒,“啪嗒”打开,裹着油布纸的玉玺静静躺在木匣之中。

玉玺之侧,另放了一支木头簪子,萧听澜熟悉的紧,正是他那时从江南回来后,对着那紫藤为苏怀月雕的。

木簪上还挂着两个结环,正是同心结。

他想起来那夜在篝火旁,女子含羞带笑的声音:“另一个我来做。”

平林漠漠,江南迢迢,鸿雁难渡,万水千山。

可这塞北到江南的距离再远,却也远不过他从此岸走至伊人心中的距离。

而此刻他紧紧握着这根挂着草环的木簪,只觉纵使千里万里,水远山迢,他仿佛也能一日飞渡。

一刹那间,高福只觉眼前的陛下比之前几日似乎全然不同了,仿佛油尽灯枯,忽而又……又重新燃起来一般!

他听见皇帝吩咐:

“打马,下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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