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1/2)
第八十四章
其实这件事同张彤儿没什么关系,但她一则不愿见到沈千意与他表哥生出嫌隙;二则,或许是她在京中的那段时间总同沈千意待在一处,受到他不少影响,故而见到那样的画面总也有些于心不忍。
“是这样的……”
无视高福隐约带着警告的神色,张彤儿还是硬着头皮往下继续说。
原是昨夜沈千意受令取炎珠的项上人头,为防张彤儿以及那一众平民被战火波及,便拨了个小队先护送张彤儿等人回去安全的地方。
临行前又着了个亲兵跟着张彤儿,令她盯紧了那前朝小太子的动向,有什么问题及时回复。
张彤儿没做过盯梢的活,总觉得自己也许早被那小太子发现了。但那小太子似乎是有什么急事,故而也顾不上她,一路着急忙慌地赶回到自己家中去了。
那是山坡脚下一个简陋的土砖房,屋顶并非全然盖着瓦片,部分破损的地方尚且还掩着茅草。
屋子外面围了一圈木篱笆,绿草红花掩映,相当漂亮,能让人想象得到屋子的主人是如何带着幸福的笑意在此莳花弄草。
小太子连夜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了自己家,急急忙忙推开了木篱门,喊了一声:“阿荇!”
张彤儿记起来,这是那个同小太子一道被贬入掖庭的少女,与这小太子给人的感觉十分相似,孱弱而又畏缩。
那时她从舅母处得知这少女竟还敢让苏怀月帮她逃出去的时候,还觉得十分惊讶。
不过也许从这件事就能看出,这叫做阿荇的女子并不似她外表看上去那样柔弱。
故而张彤儿跟着小太子进了屋,见到床上躺着大着肚子的阿荇的时候,虽然十分惊讶,但惊讶之余竟然也生出一种情理之中的感觉。
“阿荇,你怎么样了!”
小太子顾不上搭理张彤儿,径直走到床边紧紧握住了阿荇的手。
这个房子十分小,进门一张木桌,想来是吃饭的地方。
另一侧便放着床,中间只做了简单的隔断,张彤儿不必走过去,也能看清那边的全貌。
但见得阿荇的脸色十分苍白,双眸紧闭,要不是胸膛还有些微的起伏,几乎都像个死去的人了。
在元佑安焦急的呼喊之下,阿荇勉强睁了睁眼,看清楚来人之后,泪水喷涌而出:“殿下,你回来了!我、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她说完这句话,还想要说些什么,但眉头紧紧蹙了起来,捂着肚子十分痛苦的模样。
元佑安着急起来:“你不要说话了,我现在就去找罗大夫!”
这么说着,元佑安连水也顾不上喝一口,拔腿又要往外走。
张彤儿打算要跟上去,未防元佑安忽回过头,哀求道:“求求你,在这儿陪一陪她好吗?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只要我媳妇的身体没什么问题,我往后任凭你们处置。”
张彤儿本想拒绝,但这男子的神情实在是过于卑微,她的耳边不时又传来阿荇痛苦的呻吟。她到底是有些心软,吩咐那个亲卫跟住了元佑安,自己则留了下来作陪。
“你是说,阿荇怀孕了?这孩子是……”
苏怀月听到这儿,不免蹙起了眉头。
这会儿她忽然想起来那时在村子里刚遇上元佑安,听到其与那个大夫对话中确实提起了“大着肚子”之语云云。
可元佑安不是已经被……
苏怀月一顿,脑海中忽然闪过当时在宫中遇见阿荇的场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正扶着树干呕。
难道在元佑安受刑之前,两人就……
张彤儿似乎是看出来她心中的疑惑,道:“我同你是一样的疑惑,当时心想那小太子不是早就已经受刑了么,怎么还能有小孩呢?我没忍住就问了那个女子,那女子说是被抓之前就怀上了的……”
苏怀月心里登时便是一紧:“怎么、怎么还能有小孩呢!”
一个受了宫刑的前朝太子,和一个留有后代的前朝太子,这意味着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张彤儿道:“可不是嘛!不过阿月你也别着急,这小孩没那个福气,是落不了地的……”
看苏怀月疑惑的眼神,张彤儿接着解释道:“那小太子当夜便请了大夫来看病,我听那大夫说是那叫阿荇的女子身子骨太弱,这小孩先天不足,想是活不成的,反而还要带累母体,只劝她趁早堕了这一胎。”
“哎呀,不过那阿荇自然是不肯的,只说偏要等生下来才知是死是活。那小太子苦苦相劝,这女子只是哭着不肯喝药。闹了大半夜,大约是天色要明的时候,大夫早回去了,那女子不知怎的,竟而开始流起血来……”
张彤儿说到这里,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那小太子慌张得不行,又跑出去寻大夫……”
她那时也被出血的惨状吓到了,便跟着小太子一道回了村子。
苏怀月听到这儿,大约明白了发生了何事,心中只是一阵惴惴不安的不祥之感,问道:“那你来寻我究竟所为何事……是不是,是不是与你表哥有干系?”
问到这儿,高福又咳嗽了两声,那明显是阻止张彤儿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苏怀月立即道:“高福,你到屋子外头去。”
高福为难地看了一眼苏怀月:“这……苏娘子,陛下他也是……也是……”
苏怀月心中的不安愈来愈大。
难道萧听澜不待她醒来自行离开,不是为了所谓战事,而是……而是为了去处置元佑安么?
“彤儿,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彤儿道:“哎,就是……就是小太子今儿清晨来寻大夫的时候,遇着沈千意带队回来。沈千意他也是念旧,心又软,知悉了小太子的目的之后,便将人放回去了。但那小太子十分不凑巧,被我表哥的亲兵发现了行踪,所以给拦了下来……”
“反正我从那村子里过来的时候,沈千意正同我表哥争辩此事……我来找你,也是,也是想让你劝劝他们……”
沈千意的确同萧听澜是出生入死的弟兄,但他也曾在前朝为官,受过胤思宗的恩泽。
在他与他的老师苏忠文闹僵之前,他跟着苏忠文也曾是前朝太子一党,与这个小太子有不少接触。
印象中这小太子在那一众皇子里,是唯一一个文治武学都不偷半分懒的认真性子,受了训斥也并不会回嘴,仍旧默默竭尽所能做好每一件事。
这也是他的老师之所以死心塌地跟着这小太子的原因。
改朝换代到如今,成王败寇,他也觉得是理所当然。
可那夜在靺鞨的大本营目睹这小太子当众脱裤,将自己的耻辱展现在所有人眼前,只为杜绝靺鞨人借他之名南下侵略的心思。他心中不免也对这个性格怯弱、命运多舛的前朝太子生出了理所当然之外的怜悯。
私仇盖不过大义,倘若不是生在皇家,这小太子也能长成一个于民有利,于国有益的大好青年罢。
反正都已经是个天下皆知的阉人了,留他一命又何妨呢?沈千意不免这样想。
只是在皇帝眼中,恐怕斩草除根、永绝后患才永远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罢。
苏怀月听罢张彤儿的话,立即起身往外而去,高福急道:“苏娘子,这件事陛下不与你说,便是不欲让你再插手此事……苏娘子你忘记了么,这小太子当时是托了谁帮忙才逃到这幽州来的!请苏娘子体会陛下的苦心罢!”
苏怀月一顿,想起来那时萧听澜勃然大怒的模样。
萧听澜后来虽从不再提那件事,可她知道元佑安此事一直横亘在两人之间,已是化不去的隔阂……
也许她的确不该再插手此事,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就在这山谷欢欢喜喜地等萧听澜再回来接她……
但难道她当真能做到如此心安理得么?真能在往后的日子将今日所听之事忘得干净,而与萧听澜和和美美地相处么?
当萧听澜牵住她的手,抚摸她的面庞,她难道又当真能忽视其上曾沾满过元佑安与阿荇的鲜血么?
逃避,永远不是解决这件事的办法。
纵使今日避开直面此事,来日她难道能心安理得地忘记此事,将玉玺交到萧听澜手中么?
苏怀月没有再多说,跟在张彤儿后头骑上马匹,便此往村子里飞奔而去。
远远便能见到那边陲小村已然是重兵围绕。
村子里静悄悄的,村民们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在此地见到皇帝的天颜。跪在地上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先前他们落脚歇息过的那个行脚大夫更是吓得身体抖如筛糠,浑没想到时时来他家问病买药的青年竟然是前朝太子,那他岂不是得落一个窝藏前朝旧贼的大罪,被推出去砍头呐!
“禀……禀陛下……草民,草民……”
他吓得话也说不清楚,磕巴了半天,萧听澜才听懂了那元佑安是要找他去给媳妇看病。
萧听澜觉得可笑。
一个前朝的太子,还痴心妄想要在这凡世做一对寻常夫妻么?
不过他已然没有耐心同这小太子纠缠,此间之事,最好速战速决,不要被“旁人”知晓……
想到此处,萧听澜起身往门口行去,一面挥了挥手,便示意亲兵将元佑安押下去。
见皇帝心意已决,沈千意也只好叹了口气,不再相劝。
正要跨出门槛,从那小太子身边经过的时候,那小太子忽而伸出手抓住了他。
旁边的亲兵如临大敌似的一个肘击打在元佑安的背上,元佑安登时吐出一口血来。
但纵使如此,元佑安也没有松开手,他只是定定地看着萧听澜。那目光很难说有强烈的恨意,更多的似乎是一种哀求。
这小太子就是这样让他心中十分不爽。
当年在那山谷里抓住他时,这小太子的目光便也是这般。并非像是看向那种恨不得啖其血肉的仇人,更是一种向内挣扎的痛苦。
与处置尉迟荣山的情况不同,处置这小太子的时候他总有一种自己在倚强凌弱的不适感。他倒宁愿这小太子爆发起来同他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但这小太子显然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在又被肘击了三两次后,这小太子终于支撑不住,松开了抓住他袖子的手。
而后,这小太子缓缓朝他跪了下去。
“求求你,让我回家一趟……我往后再也不会逃的,一定乖乖任你处置……只求你,求你,让我今日回家一趟……”
萧听澜蹙着眉,面色十分不耐,擡腿便往外去。
元佑安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的靴子,已是涕泪满面:“我求你了,陛下!求求你了!就算你今天就要杀了我也行,只求你现在让我回家一趟!”
更多的击打落在元佑安的身上,将这个本就瘦弱的青年打得扑到在地,不住嘴角淌血。
但他就好像濒死之人抱住了唯一的浮木,无论怎么样都不肯松手。
而苏怀月就是这个时候赶到院子里来的。
隔着元佑安哀哀的恳求,隔着亲卫们肘击在□□上的声音,隔着院子里无数张惶惶然的面孔……两人不期然对视。
分明不过是短短几个时辰未见,分明昨夜还曾亲密无间,这会儿两人却忽然都觉得彼此间仿佛隔了山重水远,竟不敢轻易开口。
苏怀月垂下眼,像是不敢再同萧听澜对视,径直走向了元佑安所在的位置,将青年从地上扶起便往外走。
元佑安口齿不清地喊:“阿姐,罗大夫,罗大夫啊……”
那行脚医生吓得噗通就跪了下去:“祖宗诶,你可别喊我了!陛下,陛下,我同这反贼可没有半分……”他还想往下讲,擡头看见天子脸上的神情,登时吓得噤声了。
便见皇帝面上的神色阴沉得宛如暴风雨前累聚的黑云,直勾勾地盯住了苏怀月:“你要到哪里去?”
苏怀月垂着眸子答道:“我送我弟弟回去。”
萧听澜能料到苏怀月是这样的答案,但听她亲口说出,他依然觉得一种滔天的愤怒在心中疯狂涌起。
到了这时候,他忽然很荒谬地想到很久以前,那是张彤儿有一次在有芳池畔问他落水了先救谁的问题。
这会儿他忽然也想问问苏怀月,倘或有一天他与她的这位好弟弟一同落到水中去了,她要救谁?
萧听澜平生没有这样咬牙切齿的时候,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你敢!”
手一挥,院子里守着的亲兵”哗啦啦“将手中的弓箭擡起来,便对准了院子里的两个人。
苏怀月蓦地擡起头来,那眼神悲哀同她扶着的小太子如出一撤,恍然倒真像一对亲姐弟了。
“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已经是陛下的天下了,他如今不过是天子脚下最不起眼的蝼蚁,天下皆知的残废之人,再掀不起任何风浪了!”
“臣女恳求陛下,您宽宏大量,给您……给您脚下的臣子一片落脚之地罢……他会永生永世地待在这儿,再不会踏足京城的……”
她说着,跪了下去,替元佑安给这位天子磕了个头。随后起身去拉那位行脚大夫,那行脚大夫吓得语无伦次:“陛下……我……我……”
萧听澜的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怒到了极点,可这满院子的弓箭手,难道他真能下令将面前人钉死在当场么?
她知道他下不去这样的手。
而他也确如她所料,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加……
……爱她。
那行脚医生还在喋喋不休地向他求饶,嘈杂、喧闹,正如他此刻沸腾不止的心。
他只觉胸腔中的怒火到底是忍耐不住,不知是冲着旁人,还是冲着此时此刻优柔寡断的自己,终于是愤恨地喝道:“滚!都给朕滚!”
那行脚医生未防皇帝突然发这样的脾气,吓坏了,也不敢再在皇帝跟前待着,一行人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出了院子。
过不了会儿,沈千意跟着出来了,指了一队亲兵跟住苏怀月。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样的局面,他亦无话可说,叹了口气只道:“苏娘子一路小心,我们都在这儿等你回来。”
有了亲兵的护送,一路上诸人行得极快,不过两炷香的时间便赶回了元佑安住的地方。
刚走近木篱门,便能听得见里面传出来痛苦的呻吟声。
元佑安本来一直是靠苏怀月扶着的,这会儿突然振作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跌跌撞撞就往屋子里赶,苏怀月紧随其后。
木门被一把推开,迎面扑来浓郁的血腥气。入目便见着阿荇摔在地上,猩红的血迹从她腿下流出,蜿蜒如游动着不祥的红色细蛇。
“阿荇!阿荇!”元佑安几步赶去抓住了阿荇的手,一面回头仓皇大喊,“罗大夫,罗大夫你快过来啊!”
那罗大夫头昏脑涨地被提溜着一路跟了过来,还沉浸在恐有杀生之祸的惊惧之中,这会儿见到病人,到底是还了几分魂,救人的本能压过了心中的恐惧,连忙帮忙将人擡到床上,随后便推开药匣子施救起来。
阿荇的面色已然苍白得看不出任何血色,像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在等着元佑安回来一般。
而这会儿终于见到了元佑安了,她面上便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衬着地面上的血迹,看得令人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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