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堂上花(2/2)
但这么多年来,父亲却一直包容着她的意愿,从未勉强......
等到宴会散尽,季棠端着一只被强塞在手中,满盛着她喜欢糕点的小盘子,沿着那条从前厅通往后院,灯光寥落的长廊,跟随在季家家主的身后行走。
“阿棠。”
快要走到长廊尽头的时候,季家家主止住脚步,回过头来看他。
灯光昏暗,男人的眼中却带着几分罕见的严肃与慎重:“明剑宗不比青桑山上,作为三宗如今最为强大的宗门,宗内规矩森严,亦有很多其他出身其他世家的弟子。你去之后,记得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性......”
说着想到什么,停顿了一瞬,话风忽转:“不过也不用太过收敛,总不能任人欺负了去。”
季棠:“......”
若是按眼下的情况,三宗七世家所有同龄的弟子都被我在群英会上打过一轮了,怎么可能还会受欺负。
若是按她记忆中的那段真实......她也已经变得很强了,不会再被什么同龄弟子欺负。
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好。”
于是季家家主又絮絮叨叨的拉着她说了一些其他的事项,无非是出了远门,不比家中,要照顾好自己......
这些话,若是以往,季棠定然一个字也不会听,便寻借口逃去练剑了。
但今日她安安静静的听着,试图将眼前男人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中,每一个动作神情都刻画入脑海......
这是她的父亲。
她在经历失去后重新得到,又要失去的父亲。
季棠安安静静的听了很久,直到男人将所有的话都讲完,将她送到房间门口。
“早些休息吧。”他说。
季棠安静的点头,目送着男人的背影远去——她有一瞬间其实想叫住他。
想了想,却还是忍住,没有出声。
她不确定那只恶鬼究竟以什么样的形式,什么样的形态,如何潜藏着。
所以她不能做出任何异样的举动。
她不能......突然冲上去,将自己钻进那个男人的怀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一般,低声说:“阿爹,我很想你。”
因为长大后的季棠,惯来是不会这样做的。
目送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季棠慢慢的将目光收回,却仍旧没有推开身后的门,进入房间。
她站在原地,停了几息的时间,便转身,向自己隔壁的院子走去。
父亲离开的方向仍旧是前厅,他去处理白日堆积下来的卷宗事务了,只母亲和小妹在隔壁的院子里。
季棠去到的时候,院子里的灯刚刚熄了,房间中的却还亮着。
昏黄的灯影投射下女子柔和的轮廓。
季棠站在院中,还没有走进,便听见细微的开窗声音。
“谁在那里?”女子打开窗扇,看到站立在院中的少女,神色明显愣了一瞬。
随即轻轻笑道:“阿棠,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季棠摇头,“我只是......有些睡不着。”
最后,最后的这一点时间,想和你们待在一起。
“外面风大,进来吧。”女人擡手唤她。
等到女子打开门,季棠走进去,发现房间中点着两盏颜色看起来昏黄的灯盏——一盏在床边桌上,一盏在床头矮柜。
所以除了两盏灯光亮交汇的地方,房间中其余的角落都显得昏暗,床头处更是,因为袅袅向上升起的香炉青烟,看起来朦朦胧胧的。
被笼罩在朦胧中的婴儿床上,小妹已经安睡。
季棠在摆放着灯盏的桌边坐下,看着面容轮廓在光线中显得十分柔和的女子,有些愰神,轻轻出声:“阿娘。”
“嗯。”女子给她倒了杯茶水,笑意柔柔的递给她。
“你说,阿娘。”季棠望着女子递过来的茶盏,神色有些微愣,仿佛游离,“若是有一个人,从小父母疼爱,锦衣玉食,并且习以为常......但是有朝一日,他突然失去了他的所有。他花费了很大的功夫去适应,接受,然后有朝一日,他又突然回到原来的生活。”
“安安静静,没有烦忧的生活了一整年。”
“又被清楚的告知,自己即将再度失去,并且永远不可能回到那种生活了。”
“阿娘。”季棠喃喃道,“你说,这个人该怎么办呢?”
空气中静默了片刻。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女子轻轻出声。
“因为......”季棠微微张嘴,“因为我曾有一个朋友,他便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原来如此。”女子像是松了一口气,“这没有什么可烦扰的,阿棠。”
她伸手,柔柔的摸了一下季棠的头,“世事总是无常,而少有顺心如意。但是你所经历的每一份苦难,都会成就你,让你变得更强大——而且,阿爹和阿娘会永远陪着你,你所拥有的东西,永远不会失去。”
“我不是说我,”季棠摇头,“我是说......”
“好的,阿娘知道了。”女子笑着将她从桌边拉起,“时候很晚了,今晚要不要在阿娘这里睡觉?”
“......好。”季棠看着面前的女子,没有说什么,轻轻点头。
她确实感受到几分困倦——不知是这昏暗的环境,还是那有些迷蒙的香炉。
于是她脱了鞋子,躺到床上,在不知道多少年未曾有过的“阿娘的陪伴”中,意识缓缓的下沉。
面容柔美的女子轻扑着罗扇,望着在香炉烟雾下呼吸缓缓平静的两个女孩,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的起身。
她一只手撑在床榻边缘,一只手抛了罗扇,轻轻擡起,想要去触碰少女被碎发遮挡着的额头。
然而这一次,她的手尚且未能触碰,便被人紧紧的扼住,半分不能向前。
女子惊愕垂首,看到昏黄的床帐之中,方才已经沉沉睡去的少女睁开双眼,眼中墨色一片沉沉。
“原来你在这里......”少女揉了揉额角,从床榻上爬起来。
“阿棠,你说什么呢?”女子不受控制的发出惊恐的声音,“我是你阿娘......”
“我早该想到的。”季棠轻轻的笑了一声,“我的记忆在不断地被模糊,我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我越来越认同眼前这一切所代表着的‘真实’——定然是有人在成年累月的对我做手脚。”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竟然,藏在我阿娘的身体里。”
藏在这个她永远无法避开,无法推拒的身份里。
“那又怎么样?”见自己所做的事情被拆穿,藏在女子身体里的恶鬼发出尖笑,“你要杀了我吗?你要杀了她吗?这可是弑母,季棠!一旦你做了这样的事情,你便会被我的煞气永生缠绕,不得解脱——即便你只是杀死了识海中的一个虚像!”
“这是弑母!这是弑母!”它几乎张狂的尖叫着,声音撕破人的耳膜。
原本躺在婴儿床上的小女孩也被这声音惊醒,哇哇大哭起来。
季棠走到婴儿床边,拿过一个布老虎玩具,塞给躺在婴儿床上的小女孩。
“哈。”恶鬼发出一声尖叫的怪笑,“承认吧,你就是不忍心,你连听到这个小女孩哭都不忍心——”
话没有说完,便见眼前少女手中化出通体净透的长剑。
是那柄......朝露剑。
恶鬼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它太厌恶这把剑了,这把剑,就是这把剑,害得它支离破碎,只能寄生在这个女孩的识海,以这样谨慎且小心的愚蠢办法来试图消磨这个女孩的意识,模糊那些......
“不,你不能杀我!我是你的阿娘!”
“你不是我阿娘。”季棠一字一顿的道,“我阿娘早就死了,在青桑山的那个夜晚。而你亲口承认——是你操纵了一切。”
颜色通透的剑尖擡起,指向倒退着试图在地上躲藏的女子,她的头发散乱,面容因惊惶而出现丑陋的变形,彻底与记忆中那温柔的身影分割开来......
分割。
季棠轻轻的闭了一下眼睛。
然后睁开。
却只看到眼前一片暗沉。
似乎有人将掌心贴在她的眼睫之前,另一只手将她握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夺走”了那把剑。
然后季棠听见向前抛掷的声音。
随后是......
不再有声音了。
因为她的左耳被抵上一片胸膛,右耳则被另一只手掌捂住。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的声音结束。
她才听到头顶传递而来的,青年几分缓和的声音。
“好了,结束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