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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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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1

城市尚在睡梦之中,太阳一点一点地升起,逐渐照亮积木似的建筑,高高低低的楼宇像是几何素描,另一侧浸在灰蒙的阴影里。

灰绿色的长鼻卡车驶过布鲁克林街头,破开浅淡的晨雾,发动机发出马儿喷吐鼻息般的声响,惊得鸽子扑棱棱飞出建筑阴影。

卡车最终停在克林顿街一家两开间的店前,茶色的玻璃窗上方装着一大块店铺招牌——布德曼绿植租赁公司。

招牌设计夺人眼球,曾一度见报。天堂鸟、散尾葵、龟背竹、蝴蝶兰等植物镶嵌在字母间隙,浓郁葱茏,在凉爽的晨风中摇曳,让人自然而然联想到热情奔放的亚热带雨林,疑惑这植物如何生长的同时,不禁想要进店一探究竟。

店门口,三名少年早已等候多时,全是瘦精精的身材,脚脖子在裤管里晃荡,眼珠灵活打转。听见卡车手刹吱呀声响起,其中一位飞快跳上卡车后车厢,利索揭开罩布,手脚麻利地把车上的货物递给同伴。

司机从驾驶座跳下来,砰地关上车门。

卸货男孩听到声响投去一眼,冷不丁惊呼:“艾波娜!你怎么来了?马克大叔呢?”

“马克老婆昨天胃疼,熬了一夜,刚刚路过医院把他俩放下看病去了。”艾波简单说了一下情况,瞅瞅对面紧闭的店门,问道:“詹科橄榄油还没有复工吗?”

这几天她都在新泽西的农场忙活。七月独立日刚过,他们终于清理完开闸泄洪般涌来的订单,把换下来的植物送回基地,休养生息或化作肥料。植物生长周期长,她现在就得提前为圣诞节准备。

“没有。”汤米回答。

这倒是奇怪。艾波心里直犯嘀咕。

强龙不压地头蛇,到一个地方要出头得拜山头、保平安,成立公司之前,艾波废了不少心思,打听到布鲁克林的由一名叫克莱门扎的意大利人掌管。她主动上门,送去一大盆罕见的蓝紫色蝴蝶兰,对方欣然笑纳,并表示十分期待她的公司产品。之后的三年,她在布鲁克林乃至纽约的生意顺顺利利,离不开这位克莱门扎先生的支持。

可上周,这位时常面带微笑的胖老头骤然离世,艾波当时便生出不妙的预感——布鲁克林地下势力可能迎来大洗牌。

生意蒸蒸日上,她不希望这个档口出现任何意外。

艾波盯着橄榄油店的招牌瞧了片刻,借着晨光,褪色木板上艳红油漆斑驳起皮,橄榄油字样几乎难以辨认。

也许晚上应该去教会组织的爱尔兰舞会和意大利舞会,打听打听消息?

艾波很快放下了这一节思绪,将注意力投放到一盆盆娇艳的蝴蝶兰,葱茏的袖珍椰,条纹各异的竹芋、秋海棠……它们全部经由平板小车送至店后方的仓库。她盘点了库房内的所有植物,确认状态良好后,才坐进办公桌,翻看起这几日的营业情况。

“艾波娜,我们准备去买份热狗,你要吗?”

“好呀,”艾波从账册里擡起头,“我要培根奶酪口味。”

吃完热狗,墙面的圆钟正好指到六点半,艾波擦擦嘴,站来伸了个懒腰:“汤米,你和我一起去送货。”

又和另外两名男孩交代:“等下艾米和玛丽来上班,记得让她们看看桌上的笔记本,圈了最近存货较多、状态喜人的绿植品种,后续优先推销这些品种。”

“好。”爱尔兰裔男孩们腼腆寡言,只说了这一句就又挤到收音机前听棒球比赛的转播回放。

卡车重新驶入马路,天光大亮,太阳逐渐从建筑后方升起,光线热烈落在车台,艾波拿了副墨镜镜递给男孩,自己则直视金光灿烂、建筑林立的纽约城。

今天的工作很简单,检查并更换巴托奇商场的绿植。两人在九点商场开门之前做完所有工作,艾波又和商场经理闲谈几句,聊到下半年商场的计划。

“还是和去年一样,艾波娜。你的生意是全纽约乃至全国独一份的。”妆容得体的女郎冲她眨眨眼,“我的老板找不到其它公司。”

“感谢擡爱。”艾波会意一笑。

返回布鲁克林的路上,远远地,艾波瞧见店门口的玻璃窗前站着几个陌生面孔,黑风衣、黑圆帽,当下内心一凛,被客户肯定的好心情瞬间消散。

“是意大利佬。”汤米也认出了对方,他忐忑地看了艾波一眼,嗓音透出紧绷,“不是克莱门扎先生的人。”

再不愿意,卡车还是得倒进巷子停好。

租摆店拐角也有一扇玻璃窗,艾波下车后朝里面瞥去,会客区的长沙发坐着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材高大,体格粗壮,气质倒是和蔼,带着一股子美国人的憨傻气。

黑手党小头目的旁边,一道矮书架之隔1900已经在了。他坐在落地窗、被丛林般绿植环绕的胡桃木三角钢琴前,十指翩飞,流淌出似风似水的旋律。他每天上午固定来店里弹奏,下午流连于t纽约各大唱片乐器店,晚间则去一些公益性质的场所演奏,例如教会举办的交友舞会。行程固定得像航行的邮轮。

艾波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与动人音乐一道从门缝流出的还有意大利人的问候。

“布德曼小姐,您好。”

不请自来的客人起身迎接,自我介绍道:“我是约翰.罗萨托。”

是皇后区的黑手党。艾波虚握住对方伸来的手,对这人的来意基本有数。

她露出一个作为生意人来说过于单纯、作为女人来说恰好的笑,像是不懂对方身份,但又努力遮掩、不想露怯的笑容。

曼妙的钢琴声渐熄,1900按下最后一颗音符,从琴凳旁站起身。店内没有其他客人,艾波使了个眼色,近六十岁的钢琴家孩子气般抿起嘴唇,一言不发地带着年轻人们去后面的库房。

意大利人见此,却没有让贴身保镖退到店外待命。

艾波看在眼里,对情况有了新判断。她拉过一条靠背椅坐下,又顺手从侧边柜底部翻出一根哈瓦那雪茄递给对方。

罗萨托摆手拒绝,开门见山道:“唐.克莱门扎阁下上个星期去世,”

艾波赶紧低声说:“愿他安息。”

被打断的罗萨托不得不也低声跟一句“愿他安息。”

而后他继续说:“临走之前,克莱门扎将我们叫到病床前,把布鲁克林的三块地盘划给了我们三兄弟。”

可她在教会那边听到的消息是胖老头死于心脏病,他老婆起床摸到凉透的丈夫,尖叫差点掀破屋顶、把警察引来了。

艾波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柔顺地表示没有事先登门拜访是她的失礼。

罗萨托嘴角抑制不住得意:“我们兄弟打算在这附近开办一家小赌场。”

“那可太好了。”艾波语气轻快,“您需要什么样子的绿植,我一定给您送到。”

“不不不,布德曼小姐,您误会我的意思了。”他说,“我没有打算要白占你的便宜,事实上,我想要和你做个大买卖。”

罗萨托说他有稳定的货源、扎实的关系,只是缺一些不容易引起怀疑的递送人员。

玛德。艾波在心里暗骂一声,面上却和风细雨,蹙起眉头问:“我不是很明白。”

她的长相极美,五官娇媚大气,哪怕素面朝天、穿着皱巴巴的灰色衬衫裙,也如电影明星一般,散发着摄人心魄的魅力。

约翰.罗萨托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时常打骂蠢笨的手下,此刻却耐着性子细细解释:“我需要人将白粉送到买家手里,而布德曼小姐,您公司养护花木、日常浇水的员工就是最好人选。从华尔街办公室到长岛别墅,您的生意遍布纽约,您的员工四处穿梭,警察和楼内的保安不会盘问他们。”

艾波没有对他的恭维做出反应,只问道:“那我的人能分到多少钱?如果被抓住,你能保证把他们捞出来吗?”

“我可以给你一成的分红,还能给你引荐拉斯维加斯的生意。至于第二个问题,”罗萨托咧嘴一笑,“我的老板海门.罗斯拥有很多权势滔天的朋友,你手下那些爱尔兰老头最多在里面住个两三年就能出来了。”

艾波垂眸,手指摩挲铺展在膝盖的裙子,故意咬了下唇,不敢看对方,犹豫地说道:“能让我考虑一下吗?罗萨托先生。”

真是该死的漂亮。罗萨托读出动作背后的诱惑之意,舔了舔牙,打定主意等他们彻底搞定白粉生意就要把这个爱尔兰女人弄到手。

他用意大利男人与生俱来的油腔滑调说道:“没有问题,我的小姐。”

送走罗萨托及其小弟,艾波回到店内,一屁股坐进她的办公椅,泡了杯红茶,小口小口地啜饮。

仓库门并不隔音,男孩和女孩们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走到办公桌前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在场唯一的中年人1900老神在在地坐回琴凳。

窗外的阳光透过高大天堂鸟叶片,在三角钢琴和琴键投下深浅不一的浓荫,他弹奏起巴赫和古诺合作的圣母颂,舒缓的音符像是绸缎,又像是柔和的风涤荡心灵。

波士顿蕨、散尾葵的细散叶片随着音符起伏,如同伴奏,如同赞歌。

在这轻柔的氛围里,艾波心平气和地说:“你们正常工作。别信那意大利佬的鬼话,如果这门生意真的板上钉钉,他就不会这么客气地上门了。他的地盘不稳,供货商一定也还在观望。”

艾米是个暗红色头发的姑娘,她快速问:“需要我筛选客户名单吗?”

供货商极有可能是他们的客户。艾波投去赞赏一眼,但摇头道:“先别打草惊蛇。罗萨托知道我们要去西面拓展业务。”

“有叛徒?”汤米皱眉。

艾波摇摇头:“不一定。去西面的事不算难查,从土地租赁文书或是苗木物流记录里都可以猜出。克莱门扎先生曾说他会把布鲁克林交给潘唐吉利先生打理。罗萨托兄弟不一定是最后赢家。一切以工作为主,我们只需要观望即可,不要把今天的事说出去,知道吗?”

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这年头枪又不难搞,难保他们不会自作聪明做些小动作。艾波锐利的目光扫过男孩,他们一一低下头,承诺不会横生枝节。

话虽如此,当晚,红霞满天时分,艾波找了个电话亭,第一次拨通克莱门扎留下的、长岛的电话号码,在一阵嘟嘟声后,一个男人接起了电话,“你好。”

艾波听出这是克莱门扎手下奇契的声音,但没有点出对方身份,礼貌说明来意:“您好,我是艾波娜.布德曼,店开在你们的橄榄油公司对面,想要找潘唐吉利先生。”

对面愣了一下,“你找他有什么事?”

艾波只说了句“罗萨托兄弟今天来找我谈话了。”对方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朝房间的另一头说了一串意大利语。

大脑就像自带翻译器般,精准识别西西里方言版意大利语,一字一句传达到耳朵里——“罗萨托那几个小瘪三找上那个爱尔兰娘们儿了,弗兰克,你赶快来!”

“真是群罗斯养的小阿飞,迈克尔,你先等等,”另一个被雪茄熏坏嗓子的声音骂骂咧咧接近话筒,接起电话,“你好,”

随即,这位布鲁克林新上任的龙头老大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是西西里话,对面的人听不懂,他生硬地转为英语,信誓旦旦地保证:“布德曼小姐你好,罗萨托那小子的鬼话你可别信,你们街区在我潘唐吉利的管辖之下,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把他们逐出布鲁克林。”

艾波一个劲儿地道谢,“那可太好了,等您的橄榄油公司重新开业,我一定登门拜访。”

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艾波心冷得像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

潘唐吉利年纪不轻,这些年一直没有出头也是有道理的。脑子一根筋,鲁莽自大,竟然都没有问她和敌人谈话内容的意思,知己知彼的道理都不懂,显然不是高级头目。她不认为他能敌得过罗萨托兄弟,从今天的交锋来看,约翰.罗萨托除了有些好色,其余没什么大毛病,谨慎且懂得伪装,比潘唐吉利靠谱多了。

夏季的天总是暗得很晚,艾波沿着马路向前走,望着迟迟未沉入地平线的红日,自言自语道:“找警察是没有用的,保不齐还会被报复。罗萨托的靠山是海门.罗斯,要想拒绝他的生意,就得找克莱门扎的后台。胖老头儿这么多年都没动过做白粉生意的心思,可见他的上级也是这个想法。”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谁是克莱门扎的上级。

*

红日照耀的城市另一头,原柯里昂老宅的书房,窗帘、大门紧闭,红霞与孙女欢欣的玩耍声一道被阻挡在屋外,房间暗得像午夜。

潘唐吉利放下电话,坐回沙发,冲尊贵的客人大倒苦水:“迈克尔,现在布鲁克林的形势并不好,罗萨托已经开始接触我们的街坊四邻了。这些人都是你父亲的支持者、是我们管理街区的基石。求你帮我和桑尼带句话,让他派些人、送些武器回来,我要和罗萨托决战。”

“不可能。”对面那道声音也低沉得像深夜游荡徘徊的幽魂,他慢条斯理地解释,“桑尼在和罗斯做大买卖,这事儿爸爸也知道,暂时不能和他撕破脸。纽约的事只能靠你自己。”

粗大修长的手垂出沙发,手指夹着烟,一线白雾缥缈而t上,隐隐绰绰,如宗教警示油画里随风而逝的可怜灵魂。

“你也不能帮我吗?”潘唐吉利知道眼前这位柯里昂家的幺子深藏不露,前几年在华尔街赚了不少钱,又与西西里有深厚联系,实际能量比他哥哥还要大。

落地灯的光线短促,男人微垂眼眸,沉稳到没有一丝情绪:“弗兰克,我早就辞了纽约的工作,在内华达州政府做小职员,没什么办法帮你。这次来纽约不过是为了给儿子买些漫画书带回去。不过——”

他嘬了一口烟,吁出大团雾似的烟圈。

“桑尼的大女儿弗兰切斯卡要订婚了,”男人夹着烟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份米白烫金的请柬,放到两人之间的桌面,“你可以去试试。”

潘唐吉利双目一亮。

烟灰不经意洒落,粗粝的手指的主人不甚在意地掸了掸灰。

*

三天后,约翰.罗萨托再次上门。

正值午后,骤然下起急雨,道路夹在积满污水的沟渠之间,天地混沌一片,倒显得艾波的店内绿植蓊郁、音乐悠扬,如同置身天堂般的光景。

艾波亲自给客人倒了一杯西西里产的红酒,又交代玛丽给保镖们送去热茶。

一通家庭妇女般热络的忙碌后,她捧着茶杯坐到罗萨托对面,低头期期艾艾地说:“亲爱的罗萨托先生,我的员工都是爱尔兰老头,年轻时候路桥修路,只知道卖傻力气,现在五六十岁了脑子更是不清楚,让他们做做浇水之类的小活可以,送白粉之类的大事……唉,我真怕他们送错了地方,给您添麻烦。”

热茶蒸腾的雾气一路而上,氤氲在女人纤长浓密的睫羽,仿佛闪着水光。

罗萨托脸上属于美国人的乐天气质不知何时退去,脸色发黑。

女人像是被他的脸色吓到,又拿出一盘饼干,往他的方向推了推,软弱地说:“我对您的生意没有意见,希望您生意兴隆,但对不起,我只是个女人,实在不敢承担这个风险。”

从鼻腔喷出一股气,罗萨托拿起杯子把酒喝了个干净,想要撂几句狠话,目光触及女人柔美的面孔,到底不忍心说出口,只面无表情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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