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愿(2/2)
景丰帝的声音很平静,他道:“母后当年不说宠冠六宫,但是父皇也给了您旁人无可比拟的恩宠和疼爱,”
“母后早年是皇后,如今贵为太后。连寻常女子都能遵守守节之道,您乃本朝国母,是否应当,至少回报给父皇此生如一的忠诚?”到底顾忌太后的尊严,景丰帝说这话时的声调不高,他刻意地微声道。
孙太后闻言露出骇异神色,她的身子微微一晃。
虽然对陆纨的心思她从未刻意隐瞒过,但是当面被扯开遮羞布,被景丰帝斥责她对先皇不忠。哪怕景丰帝不曾疾言厉色,可此情此景,依然令她感到羞耻至极、难堪至极!
孙太后尖利的琉璃指甲死死抠着桌角,她自然不肯承认,只寒声问:“皇帝这话何意?”
“朕什么意思,母后心中有数。”景丰帝从前不点明,是因为孙太后行事总还尚有顾忌。她虽然对陆纨有些情愫,但未曾干过什么很糊涂的事情,他以为太后无非过过干瘾,可昨夜的万寿圣节好像是种预兆,一种显示太后的行为在逐渐失控的预兆。
在景丰帝心里,徐意和那两个嬷嬷究竟谁是谁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后的举动做得太出格。
于是当他发现徐意的字迹极像陆纨的那一刻起,景丰帝总算下定决心,出手遏制住太后的某些念头。
他缓缓道:“陆沛霖,朕还要重用。朕不想他因为母后导致官途中断,被迫远离朝堂。”
“愿母后体谅朕。”景丰帝擡眸直视太后,他的语气从容镇定。
孙太后的脸色青白交加,她深深吸了口气——她怎可能听不出来,甚么“体谅朕”,这等说辞看似温和,实则却在以退为进,无非是为了迫她低头!
好,真是手段高明的好皇帝啊,御极十年,皇帝羽翼丰满,看来是全然不在乎当年她的谏言拥立之功了。
瞧瞧他如今的模样,这样不顾她的脸皮,把她的尊严踩在脚底,可还有把她当作嫡母的意思么?孙太后微微冷笑,从口中吐出几个字:“皇上是一国之君,皇帝说的话,我自然听从。”
景丰帝知道太后心中存着怒气,然而,他不可能放任太后一错再错,否则昨夜的局面还会常常发生,而这迟早要酿成大祸。
因此,明知太后会愤怒甚至会记恨他,这番话他最终还是说了。
其实景丰帝的心中此刻也有些惘然——他自认登基以后,对孙太后算是极尽孝顺。可他们毕竟不是亲母子,又生在皇家,这相处间的分寸不好拿捏,眼下看来,真是离心容易交心难啊。
景丰帝眉头微皱,他面色沉寂,半晌,他方道:“母后深明大义,朕必会铭感五内。”
孙太后冷冷“呵”了声,她端起茶盏,淡道:“说了一早晨,我乏了,想要歇会儿,皇帝回养心殿去罢。”
太后将送客之言说得如此不留情面,景丰帝只得起身行礼道:“如此,母后好生休息,儿子告退。”
孙太后神情冷然地望着皇帝远走的背影,她眼底是阴霾之色。
待御驾彻底离开慈宁宫,孙太后突然将手中茶盏猛地掷在地上。何嬷嬷听到动静连忙进来,见太后的眼神如冷刀子般,何嬷嬷不敢吭气,她只沉默地先收拾起地上的瓷片碎渣。
摔了茶盏,孙太后尤感不解气,她用手掌拍着桌面,咬牙道:“终归不是亲儿子,胳膊肘天生向外拐,更不可能奢望他理解我的心。”
孙太后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这句话已让跟前的何嬷嬷无比骇然,她赶紧劝道:“娘娘息怒,依奴婢之见,皇上是顶孝顺您的。单说为了准备您的万寿圣节,皇上就活活比自个过寿时还要上心。”
孙太后正在气头上,岂能听得进劝。她眼里寒光毕露,斥骂道:“你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被骂“吃里扒外”,何嬷嬷并未觉得如何,她反倒过去为太后抹胸拍背,殷切规劝说:“娘娘保重凤体。先前您乳内作痛时,罗院判曾说过,‘情志不遂,肝脾郁结,不宜娘娘养病,长次以往易冲任失调,患上乳岩①’。娘娘千万莫再生气。”
“罗崇锐此人惯会危言耸听,”孙太后丝毫没将太医院院判的话放在眼里,她眉头皱起,埋怨道,“他每回开的药也是又苦又涩,难以下咽。”
“我最近好多了,他开的药今日起不用再煎。”孙太后武断道。
何嬷嬷为难地说:“这……可是罗院判千叮咛万嘱咐过……”
“好了!”孙太后本就心烦,被何嬷嬷啰嗦后不觉更加郁躁,她道,“就此打住。”
“我乏得很,”孙太后说,“你去找个乐师来给我奏首《长寿乐》,我听着好睡觉。”
何嬷嬷见她开口又提到了“长寿乐”,心想看来昨夜的闹剧和今早皇上的劝导还是没能止住太后的心思。
何嬷嬷一边无可奈何地喟叹声,一边不得不领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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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慈宁宫,景丰帝未回养心殿,而是转头去了汪贵妃的承干宫。
景丰帝和先帝的审美完全不一样,汪贵妃是个与孙太后截然不同的女人,贵妃温柔敦厚,体贴大方,唯一的缺憾是膝下无子,但她对待不是自己孩子的太子一样视如己出。这是景丰帝当年立她为贵妃的关键原因。
刚在慈宁宫里与孙太后这样战斗力强悍的女人纠缠了一阵子,景丰帝觉得自己眼下急需去温柔乡待上一会儿,解解心头愁绪和烦闷,他遂到了汪贵妃这里。
景丰帝到的时候,汪贵妃正倚在贵妃榻上看书。听到宫人通报皇帝来了,汪贵妃忙上前行礼相迎。
景丰帝没让她行完整的大礼,一手扶起她,道:“起身罢。”
“在看什么书?”景丰帝坐下后,随口一问。
汪贵妃笑说:“闲来无事,读读史书。臣妾学问粗鄙,在您面前,就不班门弄斧了。”
汪贵妃知书达理,听她细声细气地说话,果然就比听太后的冷言冷语舒坦多了,景丰帝长吁一口气,他淡淡说:“近年来,关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愈来愈受推崇。可依朕看,人若完全不通诗书,难免就会不通情达理。”
汪贵妃知道皇帝一早去了慈宁宫,此刻听皇上这样说,心中明白他八成是在慈宁宫里受了太后的气,方才来自己这儿找安慰。
关于太后和皇上之间的事情,汪贵妃不便掺和,因而她也不接茬,只含笑说道:“皇上这话可就太刁难人了。读书多了怕被圣人说无德,读书少了却要受陛下的白眼儿,让天下女子日后如何是好?”
景丰帝看她眼,悠然说:“像贵妃这般就很好。”
汪贵妃笑中带羞地凝睇他,脸上有丝胭脂色:“皇上取笑臣妾。”
景丰帝含笑将爱妃的纤纤玉指放在掌心中把玩,想到了今早在慈宁宫见到的徐意,他忽而又感慨道:“女人倒也不定都要柔情似水,有时候,性烈如火一样是种风味。”
汪贵妃还是头回听景丰帝说这样的话,她妙目微睁,还在犹豫是否要追问,下一刻,景丰帝主动将发生在慈宁宫的事情与她分享了遍。
说起徐意时,景丰帝的口吻平淡,不带喜怒,可或许是她多心了,汪贵妃总觉得自己还从中听出了一丝别的意思。
她微微一笑,曼声说:“皇上好像挺欣赏徐家的这位小丫头。”
景丰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慢慢道:“朕欣赏她,是因为朕发现虎父无犬女,她连慈宁宫的宫人都敢教训,这脾性,倒顶像徐彦,朕觉得有趣,并无其他意思。”
汪贵妃的心刚刚踏实落地,却听到景丰帝紧接着话锋一转道:“不过,假若有朝一日她真进了宫,她是徐彦的女儿,以徐彦的功劳,普通妃位岂能与此女相配?”
景丰帝似笑非笑地道,“届时你这贵妃之位恐怕要让贤。”
虽然知道皇上此话玩笑成分更多,但汪贵妃仍然笑意微顿,她为之语滞,半晌方才道:“贵妃的位置贤者居之,若陛下真对其有意,臣妾愿意相让。”
景丰帝凝眸看她,他的神色郑重起来,他说:“朕不会。”
“前朝外戚之祸犹在眼前,”景丰帝道,“朕百年之后,徐彦、管季、陆纨三人可为托孤重臣。他们三人既能辅佐新帝,又可相互制衡。徐彦若为外戚,这份平衡必然要被打破。何况人心不足蛇吞象,徐彦是难得的忠臣,朕不想这份忠心变质,所以朕永远不会让徐家的女儿入宫。”
这也是他今天下朝以后连忙赶去慈宁宫的原因。
历史上,能真正做到君臣相得的君主和臣子并不多,这是种难得的缘分。景丰帝不想他与徐彦之间的君臣情谊被任何因素影响。
汪贵妃听帝王这样讲,忙不叠凑了过去,她低语说:“陛下正当壮年,作甚要说‘百年之后’这样丧气的话题。”
景丰帝哂笑淡淡,他眼里微露一抹沉重的神情,他嗓音低沉地道:“太子身子单薄,朕不得不早做打算啊。”
景丰帝子嗣不丰,膝下仅仅只有一个太子,而太子至今还未诞下皇孙。念及此事,景丰帝与汪贵妃的神色都变得凝重了些。
二人一个沉吟不语,一个微微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