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2/2)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听闻过梁四娘的消息。
入狱后,保住性命尚且艰难,甚至希望与梁家割裂,莫要牵连与她,自然不会主动去寻。
筹谋时,殚精竭虑要复仇,要扶持魏王登基,全副身心悉数投入在博得从龙之功上,无暇去寻。
起复后,倒是去雍州寻过,发现梁氏已经人去楼空,自然不见四娘芳踪。
之后,他便歇了心思收了念头,不再去想这成家之事。
想他江叔珩一身,若是此次大劫,当真就此亡去,亦无愧与天地,为江家复了深仇大恨,替江家清理了害群之马,亦给江家保了一系后嗣,还得到了一位能干的闺女,应已无憾。
只是程桥忽然登门,说及当年自己念念不忘之事,他才惊觉,若是有憾,无非,便是再无缘见得四娘一面。
程桥那般说,是因为知晓这些年四娘的下落么?
明明,他寻不见梁氏之人时,亦追问过程桥的,他当时不是缄默不言,便是狡辩一无所知么,怎么忽然,就有了四娘的消息了?
是诳自己的?
江叔珩想了又想,终究是忍不住,让步了。
见一面也好,若能知晓四娘安然无恙,他此生便再无牵挂。
*
在侯府接待来客的正堂,程氏父子就这么见到了做在轮椅上被推进来的江叔珩。
父子俩都惊了。
在程桥印象里,江叔珩虽然已过不惑之年,但依旧是个风貌矜贵的世家公子,如今再看,竟然形容憔悴,看出了落魄困顿的失势意味。
这等毫无生机的江叔珩,还是十多年前,他在监牢之中才见到的。
莫不是,传闻是真的?江叔珩当真气数已尽?
程四郎更是震惊。
到底过去一年,他都留在安泉县,虽然后来搬出了江府,却也还是有登门拜访一二,时常均能见到江叔珩,到后来离开返京归家,再到眼下来拜见他,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
仅仅一个多月,他便苍老了许多,所以,那流言竟是真的。
他回京后便卧病在床,性命垂危,不然,有什么能使一个人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便边的如此老态龙钟?甚至于比父亲都看着苍老?
父子俩彼此一觑,心中皆一沉。
两人的默然交流,江叔珩却是看在眼里的,瞧他们神色不好,他心中也是暗暗得意。
便是要让程桥也确信自己已如风前残烛了才好。
一来待他离开之后,与外人,特别是与朝廷上的文武百官,甚至是与韩甚谈及他时,透露自己大限将至的形容,才能让韩甚放下戒心。
二来,这程桥狡猾得很,愿意跟他提起四娘的事,选在自己传出命不久矣的时候,看来是自己不将死,他就不会说实话,那自然要装得更奄奄一息一些,才好让程桥如实道来。
果然,江大管事着人奉上茶来后,程桥看着江叔珩,终究是长长叹息一声。
“江叔珩,你亦有今日。”
江叔珩虚弱地扯了扯嘴角,“每个人,皆有一死,程桥,若到了时辰,你以为你会例外么?”
程桥啧了一声,低头不语。
程四郎心中一紧,他亲生阿爹,当真快死了?忍不住便凑上前去,“侯爷,您的身子,当真无救了吗?”
江叔珩见着程四郎,看他面色焦虑,似当真担忧自己,心中一缓,却还是道:“依你所看,你以为呢?”
程四郎抿了抿嘴,“若是,赶紧叫小蝉娘回京,还能赶得及救您么?”
江叔珩脸色一凛:“既已经药石无医,要蝉娘回来何用?”
程四郎默然,“便是侯爷将死,总得,有人料理后事吧?”蝉娘是阿爹认回来的闺女,那江衡也是江氏唯一的后嗣,不应当回来奔丧么?
江叔珩不欲理他,转头看向程桥:“我见你,可不是想听你们这些假惺惺的安慰,程桥,你说什么我念念不忘之事呢?”边说还边刻意干咳了两声。
程四郎回头也看着自家父亲。
程桥看着江叔珩垂暮病色,不虞有他。
“我……”程桥才要说什么,又停下来,“先将房内的奴婢全遣出去,外头护卫,都给我离开三尺。”
江叔珩回头冲江大管事一使眼色,江大管事便依言带走了正堂里的奴婢,再叫守在外头的护卫散开后,才冲房里头道:“侯爷,已经可以了。”说着便掩上了门。
转身,离门口三步外,候着。
“这下可以说了么?”江叔珩坐在轮椅上,沙哑道。
程桥叹了口气,瞥了一眼程四郎,默默一颔首,程四郎便起身,跪在了江叔珩跟前。
江叔珩惊了,看看程四郎,看看程桥,不知晓这程家两父子搞什么名堂。
“当年,你们江家出事后,消息传到了雍州,那梁家的人怕受牵连,所以带着四娘迁徙到了别处。”
当时聘书已下,虽没有在京城大肆宣传,但江家,梁家还有程家,都有不少人知晓这桩亲事。
江氏犯的事谋逆大罪,梁家又是小族,担惹不起这等祸患,又怕三姓中有居心不良者,牵扯攀咬上梁氏,所以他们只能避世。
“他们搬去了何处,我也不知,当年你追问我四娘的事,我确实是不知晓的。”程桥道。
江叔珩不吭声,视线却落到跪在自己跟前的程四郎身上。
四娘的事,跟这程四有何关系?
程桥要说四娘的事,为何非得带程四一道过来,而且,还下跪与自己?
江叔珩眼皮一跳,没等程桥说到后续,心中已然隐隐有了个石破天惊的猜测。
“我亦有四处寻找梁家下落,但他们避得隐秘,遍寻不着,直到,四年前,忽然有一日,四娘进京寻到了我们程府。”
江叔珩盯着程四郎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脑子里一直想着四年前,那时候,京城里头程府发生的事情:那时候,京城中忽然冒出个郎艳独绝的程四郎,说是程桥乡下所娶的妻子给他诞下的郎君。
那妻室,其实就是四娘?
“她当时投靠程家,是来寻你的。”
江叔珩心头猛然一跳。
“可是,那时候江叔珩你还不被蒙在鼓中吧?当年江家出事,其实是赵铭诬陷与你,想造出形势所逼的局势,让你不得不替韩甚办事,不仅如此,为怕你发现事情真相,还在你身边,不知道布下了多少眼线。”程桥慢慢道来,“而且,到了今日,以你的聪慧,怕是也已经明白,赵铭不过也是枚棋子,布局陷害江家,扳倒东宫,加害崔家的,其实是韩甚。”
江叔珩眼皮一跳。
“原来,你早就知晓我们江家的事,是韩甚做的手脚?”
“一直有怀疑,但不敢确信。”程桥面色有愧道,“所以当时,四娘想要寻你,我阻止了下来。因为她若是就这般贸然去江府,那你能被人捏在掌上的把柄,又多了一个,而这样,对四娘无益,甚至可能给四娘带来凶险,为了四娘安全,我自然不能让她找你。”
江叔珩抿了抿嘴,没吭声,拳头,却握紧了。
他知道程桥说得没错,当时他并不知道内情,不知道赵铭一直盯着自己,不知道自己只是韩甚的一颗棋子,若是那时候四娘当真回到自己身边,眼下怕是早被韩甚盯上,拿来对付他了。
但若说,仅仅如此,程桥没有别的私心,他也不信。
江叔珩闭了闭眼,终于问出,“所以,四娘如今,是你娘子?”
“然也。”程桥坦然承认。
“程子渊,你厚颜无耻。”江叔珩心头一痛,咬牙切齿。
“便是无耻,这些年来,却也护住了四娘周全,我程子渊,于心无愧。”程桥脸色一白,而后泰然道,“另外,当时四娘来寻我,身边带着的儿郎,便是他,叙儿。”
江叔珩的视线,复又落到了程四郎身上。
“我想,事情说到这里,江叔珩你并非愚笨之人,也知晓我带叙儿来此的目的了吧?”
江叔珩只觉得心中突突直跳,脑海里跳出了程四郎一路跟着他回剑南道丁忧的回忆。
难怪他说游学,非跟着自己回剑南道不可,难怪自己曾经有一瞬,觉得他眼熟,难怪他跟着自己祭祖,那般郑重其事。
“他是?”是四娘与他的骨肉!
“没错,他是!”程桥点头。
程四郎擡头迎上江叔珩的泛红的眸子,轻声叫了一声:“阿爹!”
江叔珩如听天籁,两行热泪倏然流了下来。
原来,他江叔珩,还有一个儿郎!
上天待他,实在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