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民更始(1/2)
与民更始
曾经的汤家二老不就是最显明的例子?
他们年迈时如何得陛下青眼有加,二老去世后的葬礼,陛下也是一再打破常规,一心要给他们最风光和体面的荣宠。
李月也想到了那些往事,当年,恰恰是面前身为状元郎的丈夫,遵了上谕,身佩帝王腰带,与同为武状元的廖永一起,为无子的汤老披麻戴孝,捧灵摔盆的。
后来在亲友们的提醒下,她才后知后觉,丈夫和廖永充其量也不过是做了帝王的替身,那一刻真正想为汤老披麻戴孝,送他最后一程的,分明就是陛下自己。
此情意,不可谓不重。
老师孔芙与陛下虽无汤法那般深厚的情份,毕竟后者可是有着打从一开始便竭力辅助陛下的功劳,堪称雪中送炭,同甘共苦。而自家老师,说到底是在陛下大权在握后投奔,相较之下,反倒是陛下的知遇之恩更大。
可就如丈夫所说,陛下不会计较这些。臣子也好,身边伺候的奴仆也好,哪怕是注定为她而死的暗卫,只要终其一生不曾反叛,忠心耿耿,便能得她最妥善的安置。
只她知道的,无论是到了宫外,成家立业的几位,还是认了义子以继香火的那位庞总管,又或是有幸在宫中养老的安总管。还有几位姐妹府中轮流荣养着的琉璃师傅、胭脂师傅,都是如此。
如今对孔芙老师,毫无疑问也会如此。
她放心下来,眉眼舒展。“你说得是。”
……
数天后的大朝会上,数道谕旨颁布。
大越朝堂迎来了久违的动荡。
吏部尚书张衡,被立为左相。户部尚书罗湘,晋为右相。
空出来的尚书位由其部左侍郎接替,如此层层递增。正好去岁吏部考绩的结果,还未揭晓,钟离婉干脆趁此机会,一并处置了。
有功者升,犯过者降。
大越朝堂的格局、面貌,再度焕然一新。
散朝不久,宁国公府传来消息:国公夫人,殁。
整个葬礼期间,钟离婉什么表示也没有,这让所有人都觉得奇怪,毕竟她与周文这些年来的交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即使不到亲自前往吊唁的程度,也总该差人宽慰几句才是。
钟离婉就是毫无作为。
至少,对外是如此。
……
“臣周瑾,参见陛下。”
“瑾儿来了?赐座。”
宫人搬来椅子,周瑾依言坐下,坦荡大方。
钟离婉笑得慈祥又温柔,指了指一旁在扎风筝的小宫人,轻问:“喜欢玩纸鸢么?”
“不是很喜欢。”周瑾老实回答:“这东西开头需要助跑才飞得起来,臣是个懒性子,不乐意动弹。倒是喜欢看家里兄弟姐妹们玩。”
“是这样不假,朕喜欢,又嫌它麻烦。”
她自软榻上起身,右手随意一摆。一名小内侍会意,拿起一只燕子样式的,走到一旁空旷的草地上,找到风向,快步跑了起来。
他似是玩纸鸢的老手,那漂亮的纸鸢不一会儿便飞得又高又好。
钟离婉带着周瑾走了过去,那小内侍连忙弯腰曲背,将绳索双手奉上。
“于是朕想了个办法,让这些腿脚好的年轻人帮着送纸鸢上天,朕来坐享其成。”
手中轻扯着弦,钟离婉淘气地向周瑾眨了下眼。
后者失笑:“陛下思虑周全,臣等远远不及。”
“不及就学。”钟离婉说,她擡头看着天空中自由自在的纸鸢,意有所指:“这人呐,就跟纸鸢一样。不飞起来,半点用处也没有。但要是飞得太高太远,又会脱手而去,有时候不知所踪都还算好的,若不小心落在了谁人院里,被人捡了去,那人又不肯归还,不但自个儿的心血化为乌有,心情也难免跟着不痛快。所以手里这根线,一定要拉好了。”
周瑾低垂着头,静静听着。
钟离婉轻飘飘地问:“那瑾儿可知,倘若纸鸢为人,这条线应当为何?”
“臣斗胆一猜……莫非,名为软肋?”
“然也!”
钟离婉眼中划过一丝欣赏:“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其情所在,便为软肋。人有软肋在你手,飞得再高再远,终是会乖乖回转的。”
说着话,她随手将线轴交到后者手上:“古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今天就告诉你,那是狗屁。除非你眼下一无所有,什么都给不了人,只能凭一腔真心实意去感动人,与你生死相依,否则用谁都好,你要信,却不能全信。当然了,时时刻刻告诉人家,我有你的把柄在手,你最好老实点,这也不可取。朕的老师,汤法曾告诉朕一句话,有才之人都有其傲骨,一天到晚被人拿着软肋,是个人都会受不了,何况大才?所以这条线,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如何拿捏好其中分寸,便是真正的用人之道。”
她满是笑意地看了周瑾一眼:“明白么?”
周瑾心中早就因这些话而沸腾起来,她明白,这不止是用人之道,更是为君之道。
陛下能亲口相授这样的道理,其意图已然分晓。
但她拼命让自己保持镇定:“多谢陛下赐教。”
钟离婉却摇头:“你还不明白。”
周瑾一时没懂。
直到钟离婉又说:“朕方才说了,是人皆有软肋,瑾儿觉得,你的软肋为何?”
她问得漫不经心,周瑾却脸色微微一白。
好半晌,她试探性地回答:“父母亲友。”
钟离婉难掩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不予置评。只是随手一扬,吩咐宫人准备御辇:“随朕去个地方。”
周瑾乖乖跟上。
御辇速度不快,她跟得也不吃力,期间陛下未曾找她说话,倒是给了她静下心来,回视方才与陛下所做的交谈,与自己回答的时间。
陛下似乎并不满意她的答案。
那她该说什么才好?
一边想着,御辇忽然停了下来:“到了。”
周瑾望着面前一贯高大威严的建筑,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又实在想不起来这里是何处。
直到跟随钟离婉直入其中,走过长长的,略显昏暗的甬道,忽地一转,面前出现一方华贵非常的龙榻,她心中一惊的同时,才认出来。
这是,太和殿。
她来过这里,不过那时是与许多人一起,按规矩从承天门入。
这一回,陛下却带她自另一条路进入。
只有天子上朝才能使用的通道!
钟离婉并不知晓她此时心中正掀起惊涛骇浪,便是知道,也混不在意。她挥手屏退众人,独留周瑾在殿中,悠悠然地走下石阶,走过殿中屹立的巨大石柱时,伸手温柔地轻抚过石柱上的纹路:“你只来过这里一次,对不对?”
周瑾恭敬回答:“是,三年前的殿试,来过一回。”
钟离婉轻笑:“往年朕在此举办国宴,你身为国子监名列前茅的学子,本可以来此,却总是将这机会让给平民出身的孩子。”
“她们更想瞻仰陛下天颜。”周瑾说。
“同窗之情,不错。”钟离婉赞许:“你知道朕与你祖父、父亲都关系匪浅,于你,也会爱屋及乌,只要你与周致远一家同来赴宴,难道朕还会用大棒子把你打出去不成?”
周瑾失笑:“陛下心怀天下,海纳百川,自然不会与微臣一个小辈过不去。可国公府既然已经由大伯继承,能名正言顺来此的,唯有他膝下亲生孩儿,微臣的堂姐与堂兄。微臣的爹爹总归是二房,能得大伯父一家照拂,在国公府备受关爱,已是血浓于水。他们都是宽厚人,微臣便是真去了,他们也不会在意这些,微臣却不能得寸进尺。
“脸皮薄了。”钟离婉笑着说:“不过也是因为那样的国宴,于你并无益处,不来便不来。”
周瑾从善如流:“要是于微臣有益处,微臣一定厚着脸皮来。”
钟离婉笑了起来,略显喑哑的声音在诺大而空旷的太和殿中回荡。
她复又回身,看着大殿,语带追忆地说:“朕登基前,一次也没来过太和殿,甚至连龙榻面向哪边都不知道。第一次上朝的时候,表面沉稳,但谁都不知道,从坐定到散朝,朕的手心一直捏着一把冷汗。也是那一次,有个老东西,不但行完礼后擡头直视朕,还说了一句,朕神肖先皇。”
她叹息:“可即便如此,朕都不敢让人直接摘了他的脑袋,也不敢让人将他轰出去。当时若非有老师在侧,护着朕,替朕呵斥他,朕上朝第一天,就会成为一个笑话。”
周瑾听着,忍不住说:“幸好陛下熬了过来,如今朝中上下,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文武百官莫敢不从。”
“朕可不是熬过来的。”钟离婉冷笑一声,周瑾便觉得一股凌厉的威严扑面而来:“朕是赢过来的。”
“一步步强大己身,一次次反败为胜,直至成为最终的赢家。时至今日,朕脚下,尸骨累累。这之中,有从一开始就与朕为敌的,有先友后敌的;有居心叵测罪该万死的、也有无辜受牵连,但非死不可的。所以朕这一路,也可以说……”
她眉眼舒展,口气至傲至冷:“是杀过来的。”
周瑾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眼神却渐渐炽热起来。
钟离婉见状,微微一笑:“以你的聪明,该是知道朕为何将你从千里之外宣回长安,如今又将你喊到这里,与你说这些话了?”
周瑾低了头,姿态愈发恭敬:“微臣不敢妄加揣测陛下圣意。”
“很好。”钟离婉满意颔首:“所求之物越是近在咫尺,越要小心谨慎,稳扎稳打,朕就喜欢你这样的心性。”
夸奖完了,她开门见山:“朕属意你为皇储,替朕扛起这万里河山。”
这一刻,周瑾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有丝丝得意,多年来的努力终究是在这一刻开花结果,但面前喜怒不定,行事永远神鬼莫测的至尊帝王的存在,又提醒她,千万不要得意,免得忘形。
整座大殿紧跟着陷入沉默,钟离婉似乎铁了心要听她回应,周瑾只好提着心,反复思量,才缓缓应道:“微臣受宠若惊。”
旁的不肯再多说一句。
钟离婉勾了勾唇,继续说:“朕考量你多年,对你心性、谋略、手段、悟性,处处都很满意。唯独一样……”她故意留白,双眼直勾勾看着周瑾。
后者确实心中一震,有些忐忑,面上却不显。
钟离婉轻声说:“朕不明白,你明知朕不派别人,而是赵廷将你宣回的真正用意为何,你却故作不知。瑾儿,你的软肋,未免太过明显。”
周瑾屈膝叩首,郑重其事道:“陛下,可否容许微臣辩解?”
“你说。”
周瑾闭了闭眼,小心斟酌着用词:“既然人人有情,人人皆有软肋,微臣自然也难以幸免,否则岂非自认非常人?既然软肋为绳轴,无论人纸鸢飞得多高多远,绳轴在,牵挂在,总要回转,总会听话。那天生无轴,了无牵挂者,当是唯一的执棋人,操纵者。此人,普天之下,有一人便足矣,那就是陛下您。至于微臣,若陛下愿意,有朝一日,微臣得幸紧随陛下其后,到时再丢弃这份软肋,亦为时不晚。”
钟离婉挑眉,刚要发笑,说些什么的时候,周瑾连忙继续说:“更何况,赵廷不是微臣的软肋,他是微臣的盔甲。不论日后微臣要走什么路,为君也好,为臣也罢,为商为农,不论做什么,只要有他在,微臣都能事半功倍。”
钟离婉沉默片刻:“如有一日,他生出异心,你当如何?”
眼见周瑾张口就要回答,她直接打断:“不要告诉朕不可能,未来的事谁能知晓,未来的人心如何变幻,你又如何能说准?赵廷是很好,自小父母双亡,一个人当爹又当妈将一双弟妹拉扯长大,还自学成才,你只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如今便是从七品县令,与你这正七品,只有分毫之差。可他就是太好了,明明可以做事滴水不漏,却总被感情左右,他家中那一时好心收养的义妹,因此对他情根深种,如今说什么都不肯相看人家,嫁出赵府,只一心一意等着他,这事,你可知道?”
周瑾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知道。”
“你都看得出来的事,他仍旧做不到快刀斩乱麻,这般优柔寡断,迟早也会害你受伤。”钟离婉说:“天下男子有多少能挡得住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即便挡得住一次,能挡得住两次,三次,无数次?而你,豁得出去脸皮与她相争,便是自甘堕落,豁不出去,有苦有泪也只能往自己肚里咽。”
周瑾咬牙:“果真如此,他做不到快刀斩乱麻,微臣却是能做的。”
钟离婉笑了:“你这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周瑾顿了顿,轻声说:“既然未来的人心如何变幻谁也说不准,好坏都有可能,他眼下对我,却最是真心不过,请陛下恕罪,微臣实在做不到只凭猜忌,只凭可能,便将人彻底凌迟。”
说完这些话,大殿之中气氛重新变得安静。
周瑾也有些忐忑,但奇异的是,她并不后悔。
许久之后,一只纤长却老迈的手伸到她面前:“起来吧。”
周瑾真正地松了一口气,顺着那只手的力道,起了身。
却被面前人缓缓带往那至高之位。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各按其品级而列。”她轻声说:“最前头的,自然是左右丞相,各自统筹三部,为朕分忧的同时,也分走了朕一半的权力。不过朕还有另外一半,这另外一半,才是整个大越的基石。掌管天下兵马的府兵属,决出胜负的巧夺天工阁,以及,为大越朝堂拥有源源不绝的人才,以保证这另外一半的皇权,才是至尊至盛的国子监。这些地方,等册封的圣旨下了,便是你要跟在朕身边,最先要熟悉并掌握的所在。”
周瑾目光灼灼,一直到此时,她才真真正正地确信,稳了!
一切都稳了!
“是。”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地平静。
缓缓走上台阶,钟离婉停了下来。“这儿,便是历朝历代的皇储,参与朝会时所站的地方。也会是你从今往后,一直到朕真正咽气,或是禅位之前,你要站着的地方。”
“至于那里。”她看向更高一处的龙榻。
周瑾的目光也跟着移了过去。
“有些话,朕只说一次。”钟离婉转身,神色平静,周瑾却能感受到她的坚决:“你记住,等你到了那一处之后,任何人都好,父母兄弟,丈夫儿女,你尽可以擡举。但他们一辈子能抵达的最高处,便是你眼下所站的地方。妄想再进一步者,都是谋逆,无论是谁,当诛!”
周瑾一震。
钟离婉轻笑一声,眼神却愈发冷漠:“因为真正的皇权,就是要独一无二,一人独揽。”
周瑾也认真地回望她,这既是一介帝王该有的觉悟,却也是这年事已高的帝王,对她这位皇储的一大告诫。
告诫她对父母兄弟,丈夫儿女的底线该定在何处,也告诫她,成为皇储后的边界又在何处。
从始至终,她与其他人这些年争夺的从来都不是皇位。
而是储君之位。
便是她眼下所站之处。
至于更高的那处,除非陛下主动禅位,又或者她真正与世长辞,否则谁也没有资格争夺。
争夺者,便是谋逆者,便是陛下的生死之敌。
即便她如今已得了储君之位,也不能例外。
她深吸一口气,拱手道:“陛下的教导,微臣铭记于心,终生不忘。”
“很好。”钟离婉这回是真的满意了。
这天周瑾回府不久,周府便迎来了一道圣旨。
陛下恢复了祖母钟离之姓,并将其追封为长公主。
所有与她同辈份的公主中,唯一一位长公主。
号永安。
……
天授二十八年,三月十五。
又逢大朝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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