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一找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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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张家人用过早饭,扛了农具正要去村尾开荒。
张衡的父亲,张家长子怀揣着钟离婉的纸条,早早出发进了城里。
但他走后不久,黄石村的村长突然登门,身后还跟了一人。
穿着一身黑衣劲装,生得俊俏,却面无表情,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气息。
张有才犹豫着问:“这位是?”
“有才,这位大人说,他与家中主人失散,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找到。”村长压低了声音:“你家这两天,不是多了位跟家里人走散的姑娘吗?”
张有才正要回答,屋后突然传来张衡兴高采烈的声音:“婉姐姐,我写得怎么样?”
另一道女声含笑道:“不错,笔画都对了。”
黑衣男子双眼一亮,拔腿就往后院赶去。
张衡手拿树枝,在地上练字,而钟离婉则坐在他身旁的小马扎上,含笑看着他写。
忽听一道难掩激动的声音响起:“主子!”
钟离婉回头,只见暗卫隐一三步并作两步地慢过来,一脸惊喜地双膝跪地,冲她行了大礼:
“主子!奴才救驾来迟,请主子治罪!”
钟离婉有些意外,毕竟张家老大刚出发不久,她还以为最早都要等到今晚暮色降临时分,才会有人寻过来。
但不过片刻她又想到了关键之处。
隐一大概是自己找过来的,没有遇上张家老大。
“能找过来,总算你还有一丝护主心切,起来吧。”钟离婉冷淡地说。
自己这回被掳,两名暗卫属实责无旁贷。
她知道萧鼎武功高强,却没有想到被自己给予厚望的隐一、隐二,在那人面前会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仅仅一个照面就输了?
害她被萧鼎那样对待,遭受了奇耻大辱。
若这回遇上的不是对她还有感情的萧鼎,而是其他用心险恶的歹徒,她焉有命在?
但眼下还不是问责问罪的时候,也不是地方,她不想在这农家小院中大动干戈,却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隐一谢恩起身,道:“幸好主子安然无恙,奴才这就传信给小安子他们,让他们立即赶过来。”
“不急。”钟离婉道:“你来之前,我已让人去送了信,想来最迟不过明日,他们就会到了。”
说完这话,擡眼发现张家并不宽敞的后院早已站满了人,而且个个神色莫名地看着他们。
钟离婉一顿,善于猜度人心的她很快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自己方才面对隐一时,习惯性地摆出了一副掌权者的姿态,与平时亲切的模样大相迳庭,让张家人意外的同时,也不由自主地升起了敬畏之心。
她嘴角轻勾,浑身气势一散,又恢复了原先那般平易近人的温柔模样。
“这是我的家奴,平日里总说自己本事如何大,可我这次落难,他却花费了这许多时日才找过来,我心中便有些气恼,胡乱发了点脾气,吓着各位了。”
刚站起身来的隐一毫不犹豫地又跪了回去:
“是奴才的不是,玩忽职守,才让主子身处险境。回去以后,奴才自愿领罚。”
“只是说说而已,又没真要治你的罪,赶紧起来吧。”钟离婉轻道,“与其他家人失散多时,心里挂念,我想进屋跟我这家奴说说话。”
张大娘忙不叠地点点头:“您去,您去便是。”
钟离婉便领着隐一,往自己下榻的客房走去。
二人身影刚消失在转角,看了半天热闹的村长激动地一掌拍在张有才肩头,兴奋地说:
“你个老小子,这回真是走大运了!黑衣公子来我家时明确说过,谁要是能帮他找到他家主子,就给一百贯赏钱!有财,你要发达了!”
说着,又看向刚才一直在贵人指导下写字的张衡。“能得这等贵人的青眼,你家小宝将来可了不得呀!哪怕只是跟在贵人身边做个家奴,日后也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村长,这话可不能乱说。”张大娘连忙说:“家奴,那是要入贱籍的,我们可是良民!”
“害,这奴籍虽然难听,但日子是自己过的,只要跟的主子够体面,衣食嚼用,可不输一般门户的当家人!”村长又说。
张大娘一脸不高兴:“总之,我们家的人,死也不入贱籍!”
这般斩钉截铁,无疑伤了村长的面子。
“有财,你家这婆娘,真是越来越不懂事。咱们大男人说话,她非要来插嘴,你可要好好管管!”
村长吹胡子瞪眼地对张有财说道。
张有财强笑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却不敢顺着他的意思去指责自家老妻一句。
所以张大娘得意地白了一眼村长,转身对家里其他人道:“散了散了,该到地里干活的赶紧去,再不去,一会儿日头又毒了,趁着年景好,陛下心地好,赶紧多开点荒地,多种些粮食,干活的时候多弯腰,吃饭的时候就能挺直了身板,堂堂正正地活!”
村长如何听不出这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顿时气得跳脚。
想骂回去,但一想到刚才那位贵人显然对这婆娘分外礼遇,又怕惹贵人不痛快,到时可不好收场。
只好冷哼一声,留下一句“不识好歹”,便转身离开。
进了客房,钟离婉款款坐定,冷着声问:“我失踪的消息,可有外泄?”
“不曾。事关重大,奴才只传了消息回总舵,请总舵派遣了其他人手来帮忙寻找。可要是到了第五日还寻不到主子的踪迹,奴才就只能上报汤老,请他定夺。”隐一回答。
钟离婉点点头:“你做得对。那这些天,你们都搜到了哪里?”
隐一犹豫片刻才道:“奴才那日回来见到昏迷的隐二,知道主子被掳走,立刻就追了上去。只是那人武功高强,不但十分熟悉地形,还深谙追踪之法,奴才追了十里地,就再没有了任何线索。”
闻言,钟离婉暗叹这萧鼎虽然性情跳脱,行事莽撞不计后果,但本事倒是实打实的。
可惜这把刀不好控制,不然她真想收入麾下。
“那后来呢?”
“奴才心想,那人既然对此地了如指掌,定是本地人,再不济,也是长居此地的人,便以延安县为中心,一家一家客栈,酒肆查了过去。也花了点钱,买通了一些小乞儿,让他们去各处探听消息。”
钟离婉眸色微沉,冷然开口:“都查到了哪些线索,只管说出来。何必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
隐一只好硬着头皮道:“有个小乞儿说,延安县里最大的烟花之地,千娇阁,前些日子险些买了个颜色极好的姑娘,只是后来没谈妥价钱,那姑娘又被人带走了。”
“那姑娘相貌如何?”
钟离婉轻飘飘地问:“可有丝毫,像朕?”
这是重逢后她第一次自称为‘朕’,不怒自威的气势随着略微上扬的尾音,扑面而来。
让隐一感受到了一丝杀意。
他连忙道:“只听说是个美若天仙的姑娘,陛下固然倾国倾城,可天底下美貌女子如过江之鲫,怎敢有人将陛下与那样的地方想到一处?”
纤纤玉指轻叩桌面,有许久的功夫,钟离婉都一言不发。
“这个消息,都有多少人知道?”
“只有奴才与隐二知晓,旁人一概不知。”
“那就忘了。”她淡淡说道。“那人将朕掳走后不久,便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将朕随意丢在荒郊野外,所幸有张家人伸出援手,朕才不至于露宿街头,忍饥受饿。当然,回宫后,这些都不必提及。”
“是,陛下一直与奴才们在一处。”
隐一从善如流地说。
千娇阁的人怎么也想不到,方才短短一盏茶时间,他们已然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
一国之主曾被人掳到烟花之地,险些受辱的消息是决计不能走漏的。
世上唯一能守住秘密的只有死人,她倒是想将千娇阁上下屠戮干净,如此既能完全避免走漏风声,也能出一出那天老鸨对她不敬的恶气。
但她很清楚,萧鼎这人一身江湖气,以大侠自居,最是看重这些平民百姓的性命。
一旦千娇阁上下尽都伏诛的消息被他所知,那人脾气上来,反倒会不管不顾地将前因后果传扬开去。
届时,周文必然也会站到他那边去,不遗余力地动用手下势力,助萧鼎成事。
她倒不是怕与他们正面交锋,而是投鼠忌器。
毕竟,周文是她必须要拉拢的人。
权衡过这些利弊,钟离婉便决定放过千娇阁众人,让此事,就此打住,再也不提。
“还有件事,朕需要你去做。办得好了,就算将功补过。回去以后,也不必受罚。”
“陛下请吩咐。”
“立即返回客栈,找到小安子。他手里,有朕调动府兵的虎符。你拿着,去本县府兵处,遣派人手,将此地县令自顺宁元年起所下一切之政令,统统调查一遍,看是否与朝廷所下政令一致。如有不同,便保留证据,整理好了拿来给我。记住,动静不能太大,不要打草惊蛇。”
隐一有些犹豫:“奴才还是等小安子他们来了再去吧,留主子一个人在此地,奴才不放心。”
“这么多天都过来了,该出事早就出了。”钟离婉没好气地说:“你只管按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对了,你身上带钱了吗?”
隐一愣了愣,连忙将腰间钱袋解了下来:“不曾多带,只有这些。”
钟离婉接过来打开看了,里头是些零散铜板,约有两百文,还有两个约有一两重的银饼。
“我先拿来用用,回去后加倍还你。”
“主子言重了,奴才的东西,就是主子的东西,主子随意用就是了。”
表完忠心后,隐一便转身离开,他来时乘的是匹高大骏马,如今就系在村长家门口。
行至门口,他忽然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迎面而来的男人。
身材异常高大,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穿着一身普通短打,手上还提着两只野鸡,看似普普通通一农家汉子,可不知怎的,隐一却下意识地对此人心生忌惮。
尤其是当这个男人在他半带审视的目光下,依然神色自若地绕过他,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的时候。
眼见他进了张家大门,隐一剑眉微簇,脚跟一转,跟着回到了张家。
“主子,奴才等小安子他们来了以后,再出发吧。”
钟离婉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刚回来的阿岳,后者将新捉到的两只野鸡随意地扔到了小家伙张衡面前,口气略显恶劣:“都给你,吃个够。”
她莞尔,并对隐一道:“不用,且办你的差去。”
隐一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是。”
他走后,钟离婉就将那两个银饼交到了出来看热闹的张大娘手上,笑着对她说:“今天只来了他一人,身上也没带多少银钱,暂时只有这些,你先收下。等其他人来了,我再好生谢谢你。”
这可把张大娘吓了一跳,尤其是手中钱袋那沉甸甸的重量,都不用打开细数,她也知道是一大笔钱。
“使不得,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任凭是谁,都不能在那个时候眼睁睁看着你一个小姑娘留宿荒郊野外。更何况你这样出身的姑娘,想来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苦的,在咱们家这些天,我们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我们用什么,你也用什么,真是受了大罪了。”
“哪有受苦。”钟离婉柔声道:“我瞧得出来,你给我的都是你们家中最好的。连小宝都不能吃不能用的精细东西,你都给我了。光是这份情谊,就值千金。眼下我还没回家,也给不了你们太多,但你放心,我这个人,有恩必报。”
张大娘眼泛泪光地看了她好半晌,忽然吸着鼻子道:
“婉姑娘,你可真是个好姑娘。”
倒叫钟离婉有些哭笑不得。
这时小张衡走上前来,扯着她的裙摆,仰着脸,可怜兮兮地问:“婉姐姐,你要走了吗?”
钟离婉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再呆两日,再多教你写几个字。”
“那也还是要走啊。”张衡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感慨。
话音刚落脑门就挨了一下。
张大娘笑骂:“你个臭小子,你婉姐姐离家这么多天,家里人肯定想她了,哪能一辈子留在咱们这破乡下。她那双玉一样的手,是握笔写字的,能跟着你天天拿根破树枝在地上笔画吗?”
钟离婉轻笑:“等我回去了,每季都差人给你送笔墨纸砚来,你且好好练我教你的字。若练得不好,或是不肯下苦功,我这个老师可是要生气的。”
张衡眼睛一亮,一口应下:
“我一定好好练!”
张大娘却面露犹豫之色,嘴巴张张合合,到底是没说什么,暗叹一声,提起阿岳打回来的野鸡往厨房走。
“我,我去做饭,多做一些!”
张衡便缠着钟离婉,要学其他的字。
“你先把昨天学过的写一遍给我看看,若是真的都记住了,我再教你其他的。”
钟离婉要求说。
“好!”
张衡答应地很是果断,熟门熟路地来到后院,拿来扫帚将地面沙土恢复原状,随后捡起树枝,在地上写下一个又一个的文字。
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笔画也全对,每写完一个字,他还能念出声来。
“这是婉,婉约的婉,姐姐你的名字。”
写完最后一个字,张衡擡起小脸,一副求夸奖的模样看着钟离婉。
“你属实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钟离婉不禁感叹。
若这孩子能生在王孙世家,将来必能入仕,大有作为。
早就来了半天,一直抱着妹妹在旁目睹全程的斧头则呆呆地说:“小宝,你这么厉害,都识字了?还写的这么好?”
闻言,张衡得意地挺起了小胸膛:“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等过了片刻,又回过神来着急地说:“我现在不叫小宝了,我叫张衡,婉姐姐给我取的大名!”
说着他还神气十足地将自己名字的含义解释了一番。
听得斧头一脸羡慕:“小宝,你运气真好。”
“羡慕的话,叫她也顺便教教你啊。”
一旁传来阿岳意味深长的话语,带着嘲弄的口吻:“握笔杆子,可比拿刀剑,削竹条省力气。”
钟离婉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男人,“习文习武都有不一样的好处,但有条件,文武双全不是更好?你又何必让孩子从小就只选一样?”
甚至轻视另一样?
阿岳嗤笑:“那依您看,他们这样的孩子有条件学得文武双全?等长大后,又要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