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青衫(2/2)
数日之后,青年的遗体被送回敖岸山下。
为上者的最后一点仁慈,是允许他葬回故乡。
送葬的路途两旁,青山翠绿如昔。
白鹿隐在林中阴影中,目送那具棺材被埋入山中。
岁月如草木一般,不停生长,交替不休。
在夫诸眼中,人间仍然四分五裂,人族纵得苍天偏爱,却陷在各种各样的争端中,妄作纠缠。
时间一晃而过,数百年余。
一日山下村庄传来婴孩啼哭,那啼哭中的一丝异样,惊醒了仙府中浅眠的神兽。
夫诸下山入世,在村民院内,听出这道哭喊声嘶力竭中,有一丝与前世一样的病灶。
夫诸心念微动间,于村民家中显露真身。
他与孩童父母约好,待此人六岁之后,要将此人接入山中洞府,亲自将这个孩子一点点抚养长大。
孩童少时入山,借由山中神息养护,自小很少发病。
可他心中那处病灶,夫诸仍然束手无策。
孩童一路成长,从当年懵懂少年,再次成长为青年之态。
夫诸翻遍人族医书典籍,学会了无数号脉针灸之法,终于找到一法,或许可救青年性命。
一日初夏,那处前世两人告别的崖边,两道身影倚风而坐。
清聊闲谈间,青年望着千年奔流的大水,样貌一如往常。
星辰之下,青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说道:“师父,我想下山。”
夫诸神情微怔,神瞳骤然一缩。
半晌,他问:“你说什么?”
青年缓缓转头,在夫诸眼中,几乎与当年一模一样。
“我知道师父向来不允我下山,是因为我体内心疾,不能离开敖岸山间。可我昨日在山中,听见采药人闲聊,江陵一代突发瘟疫,无数名医束手无策,病患不计其数,甚至已有死城。我听那症状,心中有些成算,或许可以施援。”
他道:“师父,我想用你教我的医术,下山去救人。”
恍然间,夫诸仿佛通过眼前人的眼睛,看到了当年那人侃侃而谈的样貌。
夫诸阻拦道:“你的心疾,为师已有办法,你……”
“我留在山中,您可救我一人性命。”青年道:“可我若下山,也许能救万千性命。”
说话间,他微微垂眉:“我知师父为我心疾苦思多年,可我还是想去江陵。我知我的身体情况,已到山穷水尽之处,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更让我明白,在这样的绝望中,我无时无刻,都在希望能有一个人……来救我。”
“我想,既然我是如此渴望,想来那些被困在瘟疫中的人……也会如此渴望。”
青年目光泛着月色,如山间清潭,不容浑浊:“师父,我想回应这道乞求,下山救人。”
夫诸双手微握,目中越发深暗。
他突然觉得,冥冥之中的一切,也许就如同他无法脱离的神身一般,尽皆早已注定。
夫诸问:“你若下山,便会一去不回,你还要去吗?”
青年想了想,微笑道:“若论什么可以阻止我,那便是我怕我走后,师父一人守着敖岸山,会觉得无趣。”
人世百年已过,可天际明月圆了又圆,却总是教人难以得偿所愿。
僵持中,夫诸轻缓起身。
与往年不同的是,他并未离开,而是轻声说道。
“既然如此,那你去吧。”
云中青山,日升月起。
如夫诸所言,青年一去不归,泯然于天地一隅。
数千载来,青年几经人世,行史书忠义,却被病魔折磨,全数不得善终。
夫诸护青年一世又一世,被世事反复捉弄,终究无法护人周全,就连那医书中的办法,待他试过,也终是无用。
他每每不甘,却望着那人眼眸,总无法违背那人心愿,将人强行留在敖岸山中。
夫诸每每放那人离开,都想,许是他生来冷漠,无谓一个渺小人族的生死。
而当当夫诸望着空荡的洞府时,他有时也会想。
又或许,只是他懂那人心中所愿,如澈如溪,甘愿成全那人所想罢了。
春去秋来,青山不老。
百代过客,人间时过境迁,终于步入此番祥和盛世。
那人再次降生于敖岸山脚,夫诸却终觉疲累。
他并未再次下山将人接入山中,而是做了一位守护之人,在青年无法触及的山中、窗外、角落,将那人细细看顾。
夫诸看着青年一日日长大成人,又一日日走出安新县城,步入这繁华京安。
青年顽强求学,一如往昔。
可病魔如影随形,消磨着那人大好年华,再次来到油尽灯枯之时。
就算此间盛世,那人的命数,也如从前的数次轮回一模一样,未有一丝更改。
夫诸第一次在漫长岁月中,感到天道如此不公。
恰逢此时,一个年轻身影,与京安万千人影中,与夫诸在巷中碰头。
滂沱雨中,那人与他说,或有一法,可救元溪性命。
那人道此法虽然残虐了些,可人族性命,本就不值一提。
那夜的雨声连绵,连同抢救室中的机械长鸣、和那颗一度再次停下跳动的明澈心脏,让夫诸下定决心。
王府大院中,数道高阶镇灵符,闯入夫诸的幽光之中。
往事如梦中,夫诸缓缓睁开双眼,看向闯入幽光数道身影。
陈延安与天机长老并立前排,道光之中,两人身后无数弟子,在院子站定。
众人手持桃剑法器,局势一触即发。
夫诸轻哼一声,目中冰冷至极。
鼎中,由人心炼化而得的墨色,如千年不化的遗憾一般,不见一丝光彩。
夫诸目中同样漆黑,朝来人沉声道。
“人族道士?”
他自嘲一笑,继而说道:“蝼蚁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