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个吻(2/2)
“昨夜,是谁给我下的归宁汤?”傅征重复道。
他抿着没有血色的双唇,神色漠然,像个冰雕玉琢出的人像,不近人情,也不通人理。
祁禛之屏住了呼吸,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人这副样子。
啪!傅征一扬手,精准地把药碗砸在了杭七的额头上。黑糊糊的药汁和血一起,顺着杭七的眉骨淌下脸颊,滴在了地上。
杭六杭七连带着王雍以及一众小厮一起,跪了下去。
楚天鹰还站着,用他那只黑洞洞的伤疤去“瞧”傅征。
“我记得你。”傅征忽然轻声道,“在察拉尔盐湖,你为我挡过一箭,那一箭就射在你的左眼上。”
楚天鹰垂在身侧的手,不着痕迹地一抖。
“你第一天来到这里时,我就认出你了,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认出我?”傅征问道。
楚天鹰垂下自己仅剩的一只眼,看向脚尖:“惭愧,小人不记得了。”
傅征“啊”了一声,笑了笑:“看来,我确实变了很多。”
“是我在那鬼地方待了太久,见了太多人,所以忘了很多事,”楚天鹰抱拳道,“当年,我被掳去察拉尔盐湖做苦力,痛不欲生地过了三年,被胡漠人折磨得不人不鬼,生不如死。直到太和二十八年……”
“直到太和二十八年,傅征率兵荡平了察拉尔。”
“对,”楚天鹰目光平静,神色自若,“直到傅将军救了我。”
屋中一片沉默,杭七终于忍不住顶着满头血开了口,他咬牙道:“主上,您知道的,这人不能留。”
不管能不能留,如今都不是你说了算的,祁禛之在心中腹诽,他相信那个宽宥了莫金金的人绝不会像王雍一样,轻易给一个无辜者定罪。
可谁知下一刻,傅征道:“把东西收拾好,今晚入夜前出城吧。”
“五哥?”祁禛之大吃一惊。
“马上就要过年了,不知你家中有几口人。账房里有一把王主事从京梁带来的金瓜子,你拿去……置几亩地,别再来天奎了。”说完,傅征像是耗尽了全部的力气,扶着耳房那扇小小的木门晃了晃。
王雍赶紧上前搀他,却被傅征避开了手。
从始至终,楚天鹰一句话都没说。
点灯时分,祁禛之帮着楚天鹰收拾衣物。
“劫后余生”的李显换了条裤子,哭丧着脸蹲在一旁:“老楚,是我对不住你。”
楚天鹰摆摆手:“跟你没关系。”
祁禛之闷声道:“一群不讲理的人。”
楚天鹰听了他这话,不由一笑:“小子,你心思赤诚,看问题总是简单。”
祁禛之头一回被人夸赞“赤诚”,他诚惶诚恐道:“老楚,我……”
楚天鹰嘬了口烟枪:“有什么好难过的?你也听见了,那人要赏我一把金瓜子呢。小子,你知道什么是金瓜子吗?”
祁禛之怎会不知道什么是金瓜子?那可是宫里头赏人用的金豆子,一颗便能在天奎城里买下一座小院。
他着实不应为楚天鹰感到难过,他只是不懂,为什么那人会顺着王雍等人的意,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把楚天鹰赶走。
“白老弟,你,你不是和屋里头那位关系不错吗?你快去给他说说情,起码让老楚留下来过个年啊。”刚回房的赵兴武说道。
祁禛之看向楚天鹰,若是楚天鹰也这样讲,他绝不会拒绝。
可楚天鹰依旧只是摆摆手:“大可不必。”
“老楚……”祁禛之话到嘴边,却又无法说出口。
楚天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只要给我记好一点就行了。”
祁禛之不解地望着他。
“离那人远点。”楚天鹰把烟枪往腰带上一塞,喷出了最后一口烟雾。
咚咚咚!门外响起了换岗的敲梆声。
祁禛之闷闷不乐地一拱手:“我要去值岗了,老楚,今晚……送不了你了。”
楚天鹰擡了擡嘴角,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慈爱:“我有没有说过,你和我儿子真的很像?”
祁禛之也擡了擡嘴角:“您贵人多忘事,这话,昨晚才跟我说过。”
楚天鹰大笑。
夜晚北风将停,一轮皎皎明月挂在天边,映着满地霜花雪。
在后院值岗的祁禛之听到了前院门一开一合的声音,似乎是楚天鹰离开了。
他摇了摇头,只觉得腊月二十五的天格外冷。
“你果然在这里。”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祁禛之身后传来。
对了,今晚的夜游神来了。
祁禛之搓了搓手,装作没听见。
可紧接着,一个暖烘烘的酒壶被人塞进了他的怀里。
“我从杭七那里偷来的,据说是精酿呢,你尝尝怎么样。”傅征笑着说。
祁禛之拿着酒壶,避开了傅征的视线:“今日前半夜是我值守。”
“我知道啊,所以我带了壶酒,给你暖暖身子。”傅征有些期待地看着祁禛之。
祁禛之没动。
傅征慢慢收起了笑容,他轻声道:“所以,因为楚护院的事,你在怨我。”
“不敢。”祁禛之扯了下嘴角,挤出一个笑容。
傅征点点头:“你连随随便便哄我开心都不愿意了。”
祁禛之放下酒壶,觉得好笑:“五哥,我只是在值守而已,和怨不怨你,会不会哄人开心有什么关系?”
傅征看着他,许久没说话,随后顺着墙根,坐在了供值守护院取暖的火炉边,他拧开酒壶,灌了一大口:“楚护院年纪大了,又受过伤,不必再在这里辛苦而已。况且,我也给了他不少……”
“给了他不少钱,能供他衣食无忧一辈子。”祁禛之接道,“确实,比当护院好多了。”
“那你为什么还怨我?”傅征不依不饶地问。
祁禛之哭笑不得:“我没有怨你。”
傅征又灌了一大口酒。
“我只是觉得,这一院子人的性命,好像都被你们捏在手里,谁生谁死,也不过是凭你喜好。”祁禛之放缓了语气,“这样不好。”
傅征抱着酒壶,默不作声。
祁禛之忽然觉得他脸色有些不对,俯下身摸了摸这人的额头:“你发烧了!”
傅征“嗯”了一声,又要灌第三口酒。
“行了,”祁禛之夺走酒壶,“我去找杭六杭七,让他们把你弄回暖阁。”
傅征却一把拉住了祁禛之的袖口:“我也是迫不得已,你知道吗?”
祁禛之站着没动。
傅征仰起头,眼神格外清明:“我有很多迫不得已。”
祁禛之对上那清明的眼神,牛头不对马嘴道:“你醉了。”
“我怎么可能醉?”傅征摇摇晃晃地被祁禛之拉起身,就要去抢酒壶,“我以前……能把杭六杭七全都喝倒。”
祁禛之撑住傅征的身体,拿着酒壶的手往后一躲:“哎,我说你……”
祁二郎的下半句话飘在了风里,因为,傅征那双柔软冰凉、又含着淡淡酒气和丹霜奇香的嘴唇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