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身上的味道(2/2)
“他迟早要知道。”傅征起身扶正书案,又要去捡碎了一地的宝玉瓶。
“我来吧。”杭七拦开傅征。
傅征没勉强,他坐到一旁,皱着眉闻了闻自己的衣袖:“老七,我身上到底是什么味道?”
杭七身形一滞,然后大声嚷道:“能有什么味道?将军您都在药罐子里泡了三年,身上除了药味,只剩药味。”
傅征没再说话。
但他记得,三年前,祁敬明曾对他说,丹霜产自南蛮,据说是羽人部落为了炼制不腐尸身献给羽王而制成的毒蛊。他们会挑选族中少女,吞下这种毒蛊,在少女逐渐枯萎后永葆他们孱弱又美貌的容颜。因这药最初是以迎合羽王那阴森森的癖好而制,所以,服食了丹霜的人身上会有一股勾人的奇香。
傅征闻不到,但他闭上眼便能回忆起那人伏在自己身上,将鼻尖埋在自己颈窝中沉醉的模样,顿时一阵恶心。
“我要换件衣服。”傅征欲盖弥彰。
正在这时,方才游魂般下了楼的祁禛之又拐了回来,他上前一把拽住傅征的胳膊,就要把人带走:“跟我走,我知道有个法子能解毒。”
傅征被他拉得一趔趄:“什么?”
“用北疆山上的雪水,化开后铺上清毒草,这是我家老太君的方子,肯定管用。走,我带你去北疆。”祁禛之头也不回地说道。
傅征失笑,他扶住楼梯,反手勾住了祁禛之的袖口:“祁二公子不必费心,这方子我早就用过了。”
祁禛之脚步一顿。
傅征语气平和,声音清冷:“当年你阿姐用放血的法子拖住我的性命,派你家家将从京梁去如尼雪山上取雪,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浪费了沿途三十多个冰井里的上千块储冰,才救回我一条命。只是丹霜在我身体里留得时间实在是久了些,所以余毒难清,但我也茍活到了现在。”
祁禛之转过身,一言不发。
这人说他长姐救过他的命,竟然不是扯谎,祁敬明真的救过他的命。
“那你……还能活多久?”祁禛之问道。
傅征笑了一下:“我也不清楚。”
“前几日我长姐来,也是为了这个吗?”祁禛之又问。
“算是吧,”傅征说着话,将那张写了药方的纸递给祁禛之,“这是你阿姐给我留的,她说你认得这是什么药。”
祁禛之接过药方,皱着眉看了一眼:“这能救你的命?”
“应该能。”傅征没把话说绝。
“能保几年?”祁禛之好歹也算一知半解,一下子就看出了祁敬明这药方也不过是用来茍延残喘的法子。
傅征并不打算骗他,于是直说道:“三年左右。”
“三年……”
不管是一年还是三年,都与他无关,祁禛之在心中默默念道。
可是“丹霜”二字却好似一根针,不轻不重地扎在了祁二郎的心里。许是觉得拿人手短,也许是觉得长姐故交,也算有恩于己,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想起了当年那个萍水相逢的人,祁禛之心里没由来地有些悲伤。
这浮于表面的悲伤一闪而过,祁禛之并未留意,可却清清楚楚地落在了傅征的眼中。
对啊,祁二郎一介不学无术的纨绔,就算是略懂岐黄之术,又是如何得知丹霜这类奇巧之毒的?难道……他并没有忘了那一夜?傅征微微一怔。
“明日我就出城,去北疆山上替你把这草药寻来。”祁禛之立刻道。
“也不用这样着急,其实……”
祁禛之不听傅征的“其实”,他拿着药方扭脸就走,好像晚一步,傅征就会死在他面前似的。
第二日一早,祁禛之收拾好了行囊,准备上路了。
他牵着马,从后角门离开,没打算惊动任何人。谁知正要落锁,便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起这么早,雪山天蠺也和你一样不睡觉吗?”傅征披着件狐裘,手里提着盏灯,站在门边,笑着说道。
祁禛之一顿:“你怎么来了?”
“我觉少,起来转转,正好碰见你。”傅征把灯挂在一边,上前捏了捏祁禛之的袖口,然后解下身上的狐裘,“顺便再送你件衣服。”
“我不……”
“雪山上可不比天奎,你看,还没入冬,天奎就好像要飘鹅毛雪了,那北疆的高山,比天奎还要冷上一倍。祁二公子之前都没出过京梁吧,一定不知道那塞外的白毛风有多吓人。”傅征说起话来像祁二郎的长辈,语气中带着不容抗拒的亲和,跟头一回见他时那个讲疯言疯语的病秧子截然不同。
祁禛之接过了狐裘,翻身上马:“你快回去吧,外面冷。”
傅征却拱手,郑重道:“多谢。”
祁禛之一夹马肚,顺着将亮未亮的天洒在路边的晨曦,跑远了。
杭六出现在傅征的身后。
祁敬明走后,他消失了不到三天。杭六话少,他不在内宅,几乎没人注意。
“怎么样?有消息吗?”傅征看着祁禛之远去的背影,问道。
“没有,”杭六回答,“当初消失在北翟的那批白银始终查不到去处,但北翟郡尉认为,那些据说是被‘东山派’贪污了的杂税压根就没有被顺利征缴。”
“北翟郡尉?”傅征思绪一动,“邹觅?”
“对。”杭六点头,“当年在您麾下,他隶属孟少帅嫡系。”
傅征按了按额角,转身往回走:“那批杂税是在北翟郡内消失的,却平白被栽赃在了伯献他们身上。不论是‘东山派’还是祁家一系,都是长亭、淮南的世家大族,他们是不可能把手伸这么长,一口把北边的白银吞下去的。但是江南一带的官僚们与吴司徒一衣带水,想下手肯定不容易,只能来北边……”
傅征忽然站定,吐出了一句话:“他向我保证过,绝不会因为那事故意治罪祁家。所以谢青极只是就坡下驴,他要了伯献的命,一定有别的图谋。”
“谢青极”三个字让杭六眼皮一跳,他噤了声,心道,在大兴,谁敢说那位是驴?
一路听完傅征的自言自语,杭六忽然想起当年在京梁听那帮王公贵族们背后嚼舌根嚼烂的闲话。那些个生在皇城根长在皇城根的人总说,傅召元一介武夫,出身乡野,无根无基,只会打仗,大字不识,对朝堂上的事一窍不通,就连奏疏都得别人代写,他又怎懂这权术政治之事?
可是,一个对朝堂事一窍不通的武夫,曾一手把那生在长康道、长在叱连城的为质皇子送上帝位,他是真的一窍不通吗?
讲出这话的人,也不过是以己度人罢了。
“将军,这些事,您会告诉祁二公子吗?”杭六突然主动问了一句。
傅征目光轻轻一闪,旋即回答:“告诉他做什么,等过了年,我想办法把他送到孟伯宇那去,眼下来看,还是四象营安全些。”
杭六轻轻颔首:“上楼吧,将军,起风了。”
暖阁一侧的厢房中,一个似乎一夜没睡的老头站在窗边,看着傅征和杭六在后院假山丛中漫步闲谈。
离得太远,他听不清那两人在讲什么,因而看了不到片刻,这上了年纪的人就坐回炕上,拿起墨没干的笔,继续写那还剩半截的信。
信中不知写了,落款是一个“雍”字。
暖阁另一侧的耳房中,瞎了一只眼的楚天鹰刚刚轮班回房,他借着清晨灰蒙蒙的光,一遍一遍地擦拭着手中长刀。
刀锋上已有豁口,刀柄间的磨损也已见沧桑,楚天鹰细细一算,这刀已跟了他三十五年。
刀曾浴血,人也曾浴血,楚天鹰的目光放在了暖阁上,心中暗道,为了报仇,他也不惜再度浴血。
当!门外响起了打更声,卯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