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我为何要去向天下人自证清白。……(2/2)
他最怕眼前人对待生死像对待流言那样无所谓。
“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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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如仪又来了白马寺。
机圆不受其影响,旁若无人地提笔在绢帛写下自己多年来所领悟到的佛学。
一入宫室,崔如仪就继续昨日的劝谏:“大禅师身为天下名僧,佛宗之最,难道就真的预备污名满身的活着?”
机圆看向这个和酷吏并无两样的人:“崔中郎将是何意。”
崔如仪哼笑一声,尽是高傲:“只要大禅师愿意出来告诉天下人,说褚昭仪也曾经逼迫过你,然大禅师佛心坚定,某再命人为你佐证,清除洛阳那些诋毁大禅师的流言,那么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
与普通僧人茍合,自然比不上与名僧茍合更令天下愤慨,最重要的是需要有一个最权威的人来证实一切流言非虚。
至于神湛,他与洛阳权贵有所往来,且身份远不及机圆的特殊。
机圆只答了四字:“我心自清。”
崔如仪怒发离开。
第二日又来了。
机圆依旧拒绝那个提议,不愿与虎谋皮,更不愿与政治之事牵扯。
第三日的时候,坚持不懈的崔如仪持着自己所剩的一点耐心前来,脸上神情已然在宣示着这是他最后一次来此处心平气和地与人相商。
机圆刚开口拒绝,崔丛就疾步来到殿中:“从兄,洛阳突然就出现了另一类流言。”
崔如仪胸中燃起的怒火便这样被堵塞在喉咙里,欲要宣发但又失去了最好的时机,他呲了下牙,然后不耐烦地烦躁一问:“是何流言?”
崔丛附耳小声道:“数个庶民声称与褚昭仪茍合的另有他人,并且那人早已离开佛寺,隐居在其余地方,天宫寺及白马寺聚集的民众都逐渐离开了。”
这样一来,深湛、机圆便得以从流言中安稳退出。
崔如仪则以为机圆连着三日的拒绝都是因为早已知晓此事,再想到自己每日往返洛阳与白马寺,深觉自己如同被人所玩戏,当下彻底恼羞成怒,转身怒视那端坐淡定的白衣僧人:“既然大禅师要如此戏弄某,那某也只能直接告知天下你一个高僧竟动情喜欢褚昭仪,见褚昭仪也随父来到洛阳,居然自荐枕席。”
倘若不是顾及他的身份,他在长安佛宗里的地位,自己早在第一日就命人将他直接带到诏狱,施以严刑,甚至无须他张口,有关他与女子淫.乱的流言便会人尽皆知。
机圆不为所动,也没有任何的回应。
他的平静更使得旁人的言行像是一个无能之下的狂怒。
崔如仪更加恼怒,双手紧握,有一股想要拔剑的冲动,但最终还是忍住,看着这几日僧人一直在书写的帛书,讥讽道:“大禅师还是勿要再劳神,明日过后,你所书诸字都将成为误人子弟之言。”
机圆因书字而有所挪动的手臂从始至终都未停过。
待人走后,他才停笔,静观所作帛书。
然顷刻,又借佛前的灯火将帛书给焚了。
随即,长久坐着不动,彷佛入定。
在阳光式微之际,机圆察觉到光线的昏暗,转头去看,看到了即将消失于天际的太阳,他有所开悟一般,起身走出大殿,绕过观音殿,回到自己所居住的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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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来临时,佛寺的诵经声不绝于耳。
沙弥如常来送晋阳僧人所译经文,然后发现地板淌血,青年僧人端坐长席之上,手腕、足腕皆被利刃所划,血就是从此流出。
沙弥惊吓到失语,最后是悲痛的眼泪汹涌而出。
*
机圆涅槃的消息在翌日就传至所有佛寺,还有他待了很久的长安。
神湛身为与其关系最近之人,亲去白马寺为这位师弟处理身后事,有关佛学著作也皆是他整理,还有很多从西域带回的竹帛则都带回了天宫寺。
闭门数日的褚清思也终于命人将家门打开,第一次光明正大地乘坐牛车远行,象征着身份的华盖轻纱丝毫未有消减。
她并不想遮掩车内所坐是何人。
在途径上东门时,越来越密集的谈论声涌来,无疑是一些辱骂之词,认为是她曾强迫僧人与自己茍合,最后才逼死了不愿顺服的机圆。
褚清思安静听着,时不时还会伸手拂开帷裳,注目许久都未曾再见过的寻常百姓的生活气息。
牛车最后在龙门停下,褚清思弯身下车,摒退跟随的所有人,独自一人走上最高处,望着把龙门一分为二的滔滔伊水。
与伊水的流动不同,她的眼底始终都是一片死寂。
理应在白马寺为师弟机圆处理身后事的神湛从另一条更为隐秘的小道走了上来。
没有任何木杖凭依就靠双腿攀登上来的僧人喘着大气,在这过于浓烈的悲哀氛围中,发出控诉:“我比褚昭仪年长十余岁,下次可否选个..选个适合我..我的地方。”
褚清思反问:“难道大禅师也想‘自杀’?”
神湛喘匀气息,察觉到女子的神色不对,长叹道:“机圆真的是涅槃。”
褚清思闻后失笑,声音渐厉:“大禅师知道我离开洛阳时,听到沿途的百姓是如何谈论此事的吗?所有人都不信机圆之死是正常的,你却要我相信。”
神湛一下失言:“你又怎知这不是他所向往的。”
褚清思转头以怪异的眼神看他:“那年辩经,你也在。”
神湛终于无言以辩。
斯人已逝,褚清思自然知道再深究亦是无用,喉肉稍松:“如今我是千夫所指的祸乱,我这样的人若是再为他行供奉之举,恐怕他连死后的平静都将没有,所以我想请你以他人之名造像一尊。”
她忆起在长安佛寺幽居的那段时光,愧意从眼中溢出:“可惜未能看到他受菩萨戒,我对不起法师,也对不起他。”
神湛其实能够大概猜到自己那位师弟为何自杀,不是因为难以忍受洛阳民众对自己的欺辱,也不是因为崔如仪的鞠问和威逼,而是因为他曾经远走西域才好不容易澄清的思想,又再一次被人揭开、提起。
他清晰地意识到纵然浑水得以澄清,泥土却仍还在水底,遂才自杀。
但这些也只有自己知道,还是机圆上次去西域才从其口中知道的。
神湛无意说,只说:“这是他的缘起缘灭。”
他把从白马寺拿来的一卷竹简递给对方:“若心难安,褚昭仪便归家翻译翻译经文,是机圆那年从西域带回的。”
褚清思单手接过,再展开,看着竹片上熟悉而又有几分陌生的梵文:“我已经很多年都未曾译经了。”
神湛笑
着宽慰:“六七年而已,还未有很多年。”
褚清思也轻笑:“是吗,可恍若是好几十年了。”
神湛于是问:“那你追悔吗?曾经你以译经为一生己任,所追求的是让天下佛僧都诵读你所译经文,欲要效仿先秦圣人收弟子三千,如今却被困于斗兽场中,像一只野兽去撕咬。”
“悔?”褚清思微挑眉,摇头,“不,我不追悔。”
她将书有梵文的经简交还给神湛,就像曾经摒弃译经一事,然后缓缓转正身体,双手落回身前:“追悔是懦夫之举,无力承担昔日选择的后果,于是开始妄想倘若不如此选择是否一切都不一样。”
神湛忍不住一问:“那褚昭仪要如何破局,眼下流言不止,丝毫没有停歇之意,彷佛一定要看到你身败名裂、从高台摔到血肉模糊才罢休,转瞬你已从昔日万民伏拜的观音成为..”
更多的,神湛一个僧人不便再说,隐于未尽之言:“何况你还是在与一个帝王开战。”
或许并非是开战,是帝王的惩戒。
“破局。”褚清思垂眸,长睫之下浸满湿意与痛恨的眼睛就此不被外人所见,“我为何要去向天下人自证清白。”
她的视线专注于最下方广场上的大佛,她亲自命人所建造起来的大佛,喃喃一句:“既然无论如何都胜不了,那我就以残疾之身亲自去向她卑辞屈服。”
神湛错愕。
这并不像是女子的行事。
从前在长安,她还是褚家那个受尽身边所有人宠爱的小娘子时就已经是个绝不屈服的倔强性情。
但偏偏此时她居然说——
“我会去认错。”
“我会更加顺从。”
“我会去求得宽恕。”
褚清思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悲哀,就像是在祭奠从此刻起就再也不会坚持褚氏风骨的自己。
“我不会再恃宠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