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钱庄(1/2)
封钱庄
临近除夕,街上年味越来越浓。
王婆现在天还没亮就提着篮子出门买菜。
因为天一亮,菜市口乌泱泱一片,全是打年货的百姓。
菜巷子压根儿就挤不动道。人在前面走,竹篮在后面人缝隙里挤,地上脏兮兮的,指不定哪块没合缝的石板就溅一身污水。
“王婆,这果果菜很新鲜炒着脆甜,我记得你爱买这个。”
“王婆,我刚看到有卖鹅子的,就在前面。”
“王婆,都快过年了,白爷他们两口子还没回来啊。”
菜巷子里微弱的天光笼罩霜雾,天色未醒,菜农们守着自家菜摊子,热情的和王婆打招呼。
人声逐渐热络,闹市开始苏醒。
王婆乐呵呵的挑了好些新鲜的蔬菜和荤肉,准备买点荠菜给两位少爷包饺子。
王婆看着手里沾着霜露的白菜,心里喜欢又惆怅,“哎,今年说不回来,来信说去外地忙了。”
那菜农一边给王婆看秤一边笑道,“白爷他们俩都是赚大钱的,这肯定又是大生意呐。”
王婆笑得一脸褶子,白爷和夫人虽然没回来,但是托人带回来了好些礼品。
礼品都是给遥山村大伯母的,还写信嘱托了阿文,到时候给喜乐村的孩子们买点过年棉袄和玩具。
放鹤两位少爷得知两位大人今年不能回家过年,很是落寞;但随后看到两人准备的礼品,心里又开心了些。
“娟娘,宴哥哥他们在忙什么啊,怎么过年都不回家。”放鹤嘀咕道。
早餐桌上,摆放好些丰盛的点心。王婆还做了几人都喜欢的石锅红枣鸡汤粉丝,味道浓郁暖人心脾,冬日吃着正好。
要是往常,放鹤早就埋头嗦粉了。但放鹤此时只端着碗,吃了两三口就没胃口,然后闷闷不乐的问娟娘。
放鹤心里知道大人肯定是走不开,才不能回来过年的。
云林一直说是宴哥哥不要他了。不然怎么都把小栗儿带走了,把他们两人留在这里。
放鹤和云林争吵,自是不信他的说辞。
但是过年家家户户团圆的时候,他心里难受拧巴的厉害。
每天门外巷子响起马车声,他都要拔腿跑出去看看,然后又失落沮丧的进院子。
时莺说他那样子,像是被丢弃在路上的流浪狗,眼巴巴盼着主人带他回家。
娟娘夹了一个春卷给放鹤,她眉间藏着郁色,只是一般人只看到她爽朗无忧无虑的笑意,此时对放鹤更是慈爱的笑着。
“又和云林吵架了?”
放鹤抿着,谷雨点头。
“云林这个小人,天天不要脸的上门玩,还每次煽风点火。”放鹤龇牙气道。
时莺道,“哦,我看你放鹤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拿着勺子小口小口的品尝着热汤,鸡汤香浓又不腻,红枣的清甜很好的丰富汤的口感层次。
鸡汤下喉,时莺神情满足,看着放鹤捏着筷子更加不满的嘀咕,时莺道,
“你要是不理云林就算了,关键是,你每天都拿不同的礼物在云林面前晃悠炫耀。”
“还说这是宴哥哥买的,那又是宴哥哥买的,云林能高兴吗?他不高兴,自然要你不高兴咯。”
放鹤抱着手臂气闷,面色变来变去像是闷雷游走,最后哑火又闷声犟了会儿,然后飞快拿起碗筷低头刨粉丝。
那龇牙咬粉丝的样子,像是咬云林一样。
他们正吃着早饭,就见刚刚话里的云林又来了。
放鹤的暴躁刚压下去,此时见到云林,瞥了他一眼,立马脸黑甩头嗦粉。
云林对放鹤的黑脸视若无睹。
不是他内心强大,而是半年来也麻木了。
最开始怒气冲冲,到现在偶尔还能呛放鹤几声。
他看都没看到放鹤,径直走到娟娘面前。
眼巴巴的望着娟娘,忍不住吞口水似的,问他能不能吃一碗粉丝汤。
云林这一问,几人都擡起头看他,放鹤更是讥讽道,“县令夫人家这么穷的?还要来老百姓家里讨饭吃?”
放鹤越凶,云林越可怜兮兮的望着娟娘;手指不停的捏着衣角,露出的手指上满是红肿的冻疮。
放鹤看了一眼,“哟,来镜明就是这样对你的?粗使丫鬟都没你手上冻疮多。”
两人一直这样,娟娘也见惯不怪。
看着云林这半年风雨无阻上门刷好感卖可怜,心里也叹口气。
他以前在楼里胆战心惊只为了活命。
虽然云林是花娘派来监视宴绯雪的,但确实每次捡无关紧要的汇报,宴绯雪知道她也知道。
云林极度敏感多疑,也藏不住他眼里的小算计和心思。
但他始终没有在背后对宴绯雪使绊子。
他只是心里有一点阴暗的想法就要把自己想的十恶不赦。
就好像,他终于变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他已经手握力量,今后也不怕这个勾心斗角又肮脏不堪的囚笼。
他能靠自己在这里活下去。
他也嫉妒宴绯雪,嫉妒他在楼里混得风生水起左右逢源。
明明都深陷淤泥,宴绯雪怎么可以像是皎皎明月,高高悬空又照亮腐臭发烂的淤泥囚地。
云林越依赖信任宴绯雪,越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他以为他成长强大了,但在宴绯雪面前原形毕露;他还是那么怯弱,那透彻的眼神看到了他内心沾染上的污泥。
越靠近月光,他身上的淤泥就越清晰,他想逃避遮掩,却发现无处可逃。
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又从黑暗跑进月光下,渴求得到一点温柔的慰藉和庇护。
后来在宴绯雪的帮助下,作为陪嫁哥儿逃出来了。
宴绯雪当初也没怪云林弃他而走,毕竟在他看来,云林也帮不上忙。
所以重逢时,宴绯雪是真的欣慰云林过的不错。
但是,过上正常日子的云林,却没办法像个正常人一样过日子。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而云林,不仅如此。
他出楼十三岁年纪小,多疑敏感没人引导,想法很偏激极端;外加一遭得势,丈夫成了县令,他不可避免的走上了歧路。
他一方面怕宴绯雪揭露他的过往,一方面又眷念宴绯雪兄长般的呵护与照顾,忍不住想要和宴绯雪继续来往。
两相拉扯,他最终触碰到了宴绯雪的禁区。
——“人人艳羡的美貌陷入肮脏的青楼是什么下场,你说孩子知道还会喜欢你吗!”
“要是孩子们知道他的好爹爹,他无所不能的燕哥哥其实只是出身低贱的妓人之子。”
云林当时气头上话赶话,脑子都嗡嗡叫嚣着不能让宴绯雪不要他。
嫉妒宴绯雪对孩子们的庇护让他发疯。
他也将心底的一点阴暗,用最恶毒最锋利的话说了出来。
拿告诉孩子威胁宴绯雪,宴绯雪如何不生气。
宴绯雪也给了云林最激烈的反击。
无聊的玩物而已——戳破了云林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
但是宴绯雪即使再生气,还是在云林和来镜明闹矛盾的时候帮助了云林。
因为他清楚云林的本性,也清楚自小在楼里长大的人,没人引导,出来后如何能正常过日子?
云林到底也只是个孩子。
娟娘心底复杂的思绪只是一闪而过,但她短暂的沉默,于云林而言却像是受刑一样难受紧张。
她看向云林眼底,后者满是渴望与怯怯的望着她。
娟娘又看向他双手红肿的冻疮,在一桌子投来的视线中,她起身从橱柜里拿出碗筷,给云林盛了碗鸡汤粉丝。
“暖暖手吧。”
娟娘把满满一碗鸡汤粉丝放在了云林面前。
热气腾升的汤碗烟雾缭绕,模糊了云林的视线;他自认为悄无声息地吸了吸鼻子,挨着娟娘身边的空位置轻声坐下。
他低头小口小口的吃着粉丝,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眼前模糊也看不清周围人的神色,鼻尖只浓郁鸡汤,热汤流进滞涩咽喉、酸胀的心底,温暖着他四骸。
“啧,多难看,边吃边哭。”
“你这是吃鼻涕还是吃粉丝。干脆一起唆得了。”
放鹤不满挤兑。
云林闻言终于忍不住,像是被发现了就破罐子破摔,眼里泪意湿重压下眼睑,终于痛快泄了出来。
两行泪珠比粉丝还粗。
云林眼前模糊一片,擡袖子擦了下,才发现面前伸来了巾帕,他顺着手臂看去,怔怔的望着娟娘。
娟娘看着他手指上快脓肿的冻疮,蹙眉道,“来镜明就不知道买个奴仆吗?”
放鹤准备呛声云林就是故意卖可怜,但他刚张嘴,云林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自己抢道,“这是我故意弄的,来镜明也不让我干重活,我背着他偷偷干的。”
放鹤一个白眼快要把眼珠子翻出来了,云林却对着娟娘小小得意的笑了下。
像是调皮的孩子终于引起了大人的注意。
娟娘叹了口气,一旁时莺和谷雨都没说话,两人静静吃着早点。放鹤见他们二人没动静,自己哼了声跑了出去。
放鹤走了,云林吃的更加香了,还小声试探,要娟娘再给他来一碗。
不一会儿,放鹤就出来了。
他换了一身锦缎衣袍,腰间束着镶玉腰带,梳着高高的马尾发髻,右腰间挂着一柄新的佩剑,左边挂着香囊玉佩络子。
他一走进来,环佩叮当晃得众人直擡头望着他。
“噗~”时莺没忍住笑出了声。
谷雨也笑了,露出两个尖尖的小虎牙,眼里明晃晃的笑意望着放鹤。
放鹤一身抓眼还不算,最令人忍俊不禁的,是他那满头发簪,像是插了一脑袋的筷子。
发簪材质各式各样,有玳瑁、象牙、金银玉好木等,放鹤都通通插在脑袋上。
娟娘也笑出声道,“放鹤真像是炸毛的刺猬。”
放鹤双手抱臂,看着椅子上吃惊愣神的云林,昂昂下巴道,“这都是宴哥哥送的,哦,这把剑是澜哥送的。”
云林刚刚的笑意没了,他垂着脑袋,眉眼满是沮丧难过。
不过没关系,宴哥哥已经摸他脑袋了。
娟娘也给他盛鸡汤了。
或许等开年宴哥哥回来,他就会见自己了。
云林心里安慰自己,这样又好受了点,重新拿起筷子低头吃粉。
放鹤一身炫耀打在棉花上,他气哼哼的坐在云林身旁,直摇头晃脑一身叮叮咚咚又晃眼的很。
娟娘都快被放鹤吵的耳朵疼,但也由着放鹤去了。
娟娘正准备起身,只见阿文急急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和包袱。
阿文道,“娟娘,刚刚邮差送来的。”
娟娘连忙接过信件,然后撕开封口飞快看着。
阿文把包袱放在桌子上,一旁放鹤好奇看着包袱,但也没动。
娟娘余光见放鹤想看,就让放鹤打开包袱。
放鹤却兴奋的问娟娘,是不是宴哥哥来信要回来了。
娟娘摇头,放鹤眉间萦绕淡淡失落,但在谷雨准备伸手解开包袱的时候,他抢了过来。
“我要先看。”
谷雨点头,“那你先看吧。”
谷雨最近一年在钱庄当学徒,来来往往客人打交道多了,人也成熟不少。
他喜欢自省反思待人谦和有礼,已见谦谦君子清冷如玉的秉性,进步的最快。
放鹤固执的认为自己不适合钱庄,今后也不干钱庄相关的事情,学不好不是自己的问题,待人接物还是差火的很。
两孩子这么看,一个随了宴绯雪,一个随白微澜。
放鹤雀跃的打开包袱,只见里面是一个木盒子;待看清木盒子上的封贴时,放鹤还以为看错了。
放鹤抱着盒子贴在眼前看了看,谷雨见状凑过来,放鹤便把盒子对谷雨面前。
谷雨也一顿,但好像也没有太过惊讶。
放鹤和谷雨两人齐齐扭头看向一旁,还在低头吃粉丝的云林。
云林擡头茫然,然后又看着他们手上的盒子,心里酸涩,知道放鹤等会又要在他面前炫耀。
他飞快吃着粉,想尽快走人。
时莺也凑近一看,惊讶道,“呀,这回是给云林的啊。”
这一声出来,云林立马竖起耳朵擡起脑袋,飞快朝放鹤手里的盒子看去。
只见封贴上写着云林亲启。
哐当一声,云林筷子掉地上了。
他起身想从放鹤怀里拿来盒子,但又怕放鹤抱着不放,双手只僵硬的伸出来又没了下一步动作。
放鹤见状,哼了声,然后把盒子塞他怀里。
“就一个而已。”
云林双手仔细揽着盒子,而后在几人视线中,慢慢撕开了封条。
他十分小心,封条沾着蜜蜡一不小心就会撕破,云林一点点的用指甲全扣了下来。
然后把纸条仔细的放在一旁。
放鹤见他慢吞吞像个蜗牛,浑身急躁的不行,几次想插手抢过来打开,但最终还是忍住没动。只在椅子上扭动烦闷。
见到云林打开的瞬间,放鹤起身探去,瞬间眉开眼笑放松警惕了。
“哦,不过是话本小人书嘛,你要是喜欢我送你几本好了。”
云林却捧着小人书的封面,眼里噙着泪水,呆呆出神的哭了。
他像是捧着宝贝似的,手摩挲着封面,泪水颤颤;又怕泪珠沾湿了封面,连忙把小人书又装进盒子里。
他动作利索急促,关好盒子后,又看到一旁孤零零的封条,又忙打开盒子,把封面轻轻捋平放入。
看云林这么珍重的样子,桌子上的几人都没出声。
放鹤心里不得劲儿,宴哥哥给云林准备礼物,他烦闷;却又觉得宴哥哥的礼物得到很好珍惜,有些开心得意。
放鹤听着云林细细啜泣,嘟囔道,“无聊。假惺惺。”
谷雨凑近放鹤附耳,“宴哥哥都原谅他了,你也别和他怄气了。”
“我不!”
谷雨随他,放鹤嘴硬心软,谷雨也不一直劝说。
只是云林哭得好大声了,一开始像是春雨无声,后面就是夏日暴雨哗啦啦。
谷雨也不解的看向云林,娟娘听见动静从书信里回头,见云林哭得稀里哗啦抽泣不止,给众人解惑道,
“云林六七岁吧,就进了楼里,那时候正是贪玩的性子,没少跑去前堂听说书唱戏。每次被抓住都挨一顿打,每次都只听一半,一直对结局念念不忘。”
“他记打不记痛一不注意就溜去听戏,最后晏晏说,今后给他买话本子给他看结局。”
云林哭,是觉得宴绯雪还记得小时候的承诺,云林自己也收到一个圆满的结局。
听着娟娘说云林以前的日子,放鹤沉默,谷雨有些面露同情。
谷雨从袖子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冻疮膏塞进云林的怀里。
放鹤低头没说话。
突然觉得,他和云林都是被宴绯雪照顾的孩子。
即使以前很多磨难痛苦,但宴绯雪的耐心和温柔会抹平他们的不堪与利刺,让他们像个正常孩子快乐的活着。
放鹤决定以后也不折腾云林了。
他故意漫不经心起身,大声对谷雨道,“吃好没,我们要去钱庄干活了,不像某些人还只会哭鼻子。”
谷雨也准备起身,可只见娟娘面色凝重,眼里的担忧无法掩藏。
“宴哥哥出什么事了吗?”
谷雨着急问道。
冬日的天空始终是灰扑扑的,不过街上人山人海,百姓脸上都洋溢着要过年的喜色。
丰康钱庄门口,更是排了起了长队;百姓都拎着篮子领两个鸡蛋和一个馒头。
不愧是州里的钱庄就是财大气粗。
对门信裕钱庄的周焕见状,蹙起眉头深深忧虑。
他身边的伙计道,“丰康钱庄的高息贴票太猛了,咱们这个月生意完全被抢光了。”
“不仅咱们其他三家也是,宴东家还是叫我们不用跟着调息吗?我身边的朋友都开始买了,半个月就能多赚十两银子,这谁看了都心动。”
但随后没几天,丰康钱庄就出事了。
据说因为一批京商要提前取出银子,但丰康钱庄把银子全都放贷至州里各个受灾县里,丰康一时间拿不出银子。
但丰康钱庄又不敢得罪京商,只得拆东墙补西墙,丰康总号从其他行业调银子兑换给京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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